“表小姐今日如何?”
這春寒三月總是多雨,不過這一大早的空氣還挺好。
鄭老夫人已年過半百,前不久剛過完六十大壽,如今滿頭白發慈眉善目,可但凡是稍微了解一點兒的,就能知曉,這一直是個面慈心狠的主兒。
一旁的下人沒敢應聲,可一名婆子悄然上前。
“老奴方才瞧了瞧,那表小姐許是因突遭變故,一場大火,沒了雙親,那神智也有些錯亂,瞧着竟像是得了些瘋病?”
老夫人眉心一蹙,本是在此遊園,可那步履也忽然一頓。
“也是個可憐的,她自幼便與衍琛訂親,如今也到了該行嫁娶的年紀,只是這樣一來……”
一個瘋子,又如何能做這鄭家大宅的當家主母?
老夫人心有盤算,而那婆子哪怕是她的心腹,但也沒敢輕易吭聲。
另一頭,這已經是沉瑾來這兒的第三天了。
這三日來她情志消沉,整日癱在床上,人跟傻了一樣。
爹,娘!大哥、二哥,還有嫂嫂……她滿腦子全是上一世的家人們,是她的至親,是她相處了十八年,一直伴着她長大,且疼她入骨的那些人。
往日的一幕幕猶如在眼前回放,可沉瑾甚至想着,老天一下子把她送來這三百年前,這簡直比上一世的生死相隔還殘忍個千百倍。
爹娘他們叫人推上斷頭台,然後扔去那亂葬崗曝屍荒野,遭那些野狗禿鷲們分食,可她就連爲他們收殮遺骨都無法做到。
隔着三百年!整整的三百年!就算她這一世壽終正寢,能長命百歲活滿百年,可那也還差個貳佰來年!
還有她上一世的那些仇家們。
奸相胡伯庸!正是那人諫言,所以才叫老皇帝無情抄家!
太子少傅曹畏之,也是那人提議,爲堵悠悠衆口,所以才胡編亂造了許多罪名,污蔑他們這些商賈之家通敵叛國,以金銀喂養敵國兵馬。
還有那高彩月!本是自幼同她交好,往日她也沒少照拂,但在胡、曹二人的指使下,那人來了趟宋家,那些僞造的叛國文書,也全是那高彩月悄悄帶進宋家的,所以才害得爹娘他們百口莫辯!
她那些仇人都還活的好好的,他們憑什麼活得那麼好!憑什麼就這麼害了她宋家所有人的命!?憑什麼憑什麼!?
沉瑾恨得不行,可就連這恨都很無力,橫跨了三百年,她哪怕是想跟那些人同歸於盡都沒任何辦法,她只能任由那些憎恨如烈火煎熬,然後一遍又一遍地生煎着她整顆心。
“……大爺,表小姐還是不肯用膳,”小丫鬟碧荷捧着個餐盤,正哭喪着一張臉。
三日了,自從那日表小姐蘇醒,接着就不言不語不吃不喝,這哪能行呢?等時日久了怕是得活活餓死。
門外,那鄭衍琛眉心輕蹙,接着一揮手,讓碧荷退下。
等碧荷一走,他神色一頓,短暫思量後,這才撩開一片淺紫珠簾兒朝房中走來。
“金陵顧家懸案未解,你當真就放心得下?”
穿過一扇山水屏風,他看着床上的沉瑾,慘白又瘦弱的一張臉,好似一件破碎的玉琉璃,那渾身的消沉,甚至還縈繞了幾分死氣。
眉心一蹙,他輕撫着手上的白玉扳指,那腕子上也掛了一串檀木佛珠兒,神色平靜、淺淡,可這心裏也在想着,到底該如何開解。
……金陵,顧家?
沉瑾渾渾噩噩,這才想起,是了,這表小姐來自金陵顧家。
兩人也算有緣,不但長相相似,就連名字也幾乎一模一樣。
只不過一個姓宋,另一個姓顧,一個叫宋沉瑾,另一個叫顧沉瑾。
可沉瑾心疲至極,她一想這整整橫亙了三百來年,就實在是提不起心力。
至於這鄭家,鄭家祖上世代爲官,然鄭家祖輩多是地方小吏,直至到了鄭衍琛祖父那一代,居然曾一個偏遠縣城的小官兒,一步步成了個輔國重臣。
只不過早在多年前,這鄭家祖父就已積勞成疾,而這鄭輔國一死,子孫不濟、青黃不接,鄭家處境也大不如前。
然而許是上蒼眷顧,就在所有人都在唱衰鄭家之際,這鄭衍琛竟橫空出世……
首先,如今已是南充末年,整個南充如一老嫗行將就木、哪怕帝王英武,但奈何天下四分,另有三國對南充虎視眈眈。
此外,因連年天災人禍,百姓早已怨聲載道,於是有人以‘雁’字爲號,掀兵起義,這人也在後來成了繼南充之後,南雁史上的那位開國先祖,——‘雁祖帝’。
所以內憂外患,這鄭衍琛本該是個千古賢臣,但棄筆從戎,和那位飛鷂將軍沈星灼一樣,居然成了個戎馬天下的大將軍。
此人文成武就,用兵奇詭,號稱謀略無雙。
曾爲守一城死戰不享,也曾是南充史上戰功彪炳的五大戰神名將之一。
可後來見大勢已去,又因連年征戰,民間百姓民不聊生,於是又化幹戈爲玉帛,接受了那位‘雁祖帝’的招安。
等後來雁祖帝論功行賞,這鄭衍琛也封王拜相,甚至曾一度被人稱作‘鄭半國’。
他以一己之力治半國,以淮河爲分界。
淮河以西的半壁江山本是一片貧瘠黃土,可在他的治理下,只用了短短的幾十年,就已變得衣食富足,市井繁榮!甚至曾一度夜不閉戶,淮西百姓也安居樂業,親手締造了一個足以名傳千古的興昌盛世。
可這人晚年竟遭皇室賜一杯毒酒,且一生未娶無妻無子,而整個淮西爲他一人,險些反了南雁,曾鬧出過另一場民間兵亂……
見她遲遲未語,鄭衍琛眉心輕蹙。
“金陵顧家雖爲商賈出身,卻也是出了名的仁善之家,可上月那場大火來得突然,且顧家私庫叫人洗劫一空,金銀等物不翼而飛。”
“此案至今尚未告破,滅門之仇,喪親之痛,你難道當真就甘願作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