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晚那句“我們又兩清了”的話音,在死寂的停屍房內輕輕回蕩,帶着一絲虛弱的倔強,卻像一塊巨石,重重砸在沈厭那顆本不存在的心髒上。
他看着眼前這個臉色蒼白如紙,身體因脫力而微微顫抖,眼神卻亮得驚人的女子,那雙深邃的墨色眼眸裏,翻涌着前所未有的驚濤駭浪。
兩清?
如何能兩清。
一次次的舍命相護,一次次以命換命的糾纏,早已將他們的命運死死捆綁在一起,結成了一個無法解開的死結。她剛才那驚天動地的一“斬”,斬斷的是敵人的咒殺法則,卻也同時在他冰封了千百年的魂魄深處,斬開了一道無法忽視的裂痕。
“你可知,你剛才做了什麼?”沈厭的聲音不再是純粹的冰冷,而是帶着一絲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復雜與凝重。
“救你。”蘇晚的回答簡單而直接,她扶着冰冷的牆壁,努力平復着因精神力過度透支而帶來的劇烈頭痛和眩暈。
“不。”沈厭緩緩搖頭,目光如炬,“你是在幹涉因果。這是連冥府上司都不敢輕易觸碰的禁忌領域。你……是如何做到的?”
蘇晚怔了一下,回想起剛才那玄之又玄的狀態。她只是憑着一股不甘的執念,想斬斷那條黑線,至於如何做到,她自己也說不清楚。
“我只是……看到了那個‘結點’。”她有些茫然地說道,“直覺告訴我斬斷它就能破局。”
直覺。
沈厭默然。凡人的直覺,竟能窺破法則的薄弱之處?不,這絕非偶然。唯一的解釋,便是她那只與生死簿殘片融合的重瞳,在極致的情緒催動下,爆發出了超越其本身的力量。
這個凡人女子,就像一個藏着無盡秘密的寶藏,每一次生死關頭,都能展現出讓他都爲之震驚的底牌。
他不再追問,而是轉過身,走到那具新娘的屍體旁。幕後黑手雖然退去但現場總會留下蛛絲馬跡。
沈厭伸出修長的手指,指尖縈繞着一縷精純的冥力,凌空點向那道被咒力侵蝕過的虛空。他閉上眼,仔細感知着那殘留下來的微弱至極的氣息波動。
片刻之後,他睜開眼,眉頭緊緊蹙起。
“這股咒力的氣息……很陳舊。”他沉聲道,“它並非臨時布下,而是源自一種古老的咒殺法則。其力量根基,至少是一位‘判官’級別的人物。但奇怪的是,這股力量雖然強大,卻帶着一種……死氣沉沉的陳腐感,仿佛是二十年前就已設定好的遺留之物。”
二十年前?
這個時間點讓蘇晚的心猛地一跳。她被蘇明德收養,也恰好是在二十年前。這一切難道只是巧合?
“咿呀——”
就在這時,一陣熟悉的如泣如訴的唱腔,毫無征兆地在停屍房外響起,穿透了厚重的牆壁,清晰地傳入兩人耳中。
是鬼新郎!
“二十年前的舊案卷,早已蒙了塵……戲文裏唱的是別人的故事,鏡子裏照出的卻是自己的臉……”
那瘋瘋癲癲的聲音,時遠時近,飄忽不定,卻準確地將“二十年前”、“舊案卷”這幾個字送了進來。
他再一次用他獨特的方式,爲他們指明了方向。
蘇晚與沈厭對視一眼,都在對方眼中看到了凝重。鬼新郎的提示,印證了沈厭的判斷。這盤棋的棋局,在二十年前就已經布下!
“看來要去冥府查的不僅僅是批命者的真相,還有二十年前的舊案卷宗。”蘇晚的聲音冰冷,心中的迷霧雖然沒有散去但追查的方向卻愈發清晰。
“走,先回往生齋。”沈厭說道。
蘇晚此刻的狀態極差,精神力幾乎被抽幹,若不及時休養,恐怕會損傷神魂根基。
沈厭再次抬手,磅礴的冥力將兩人包裹。失重感一閃而逝,他們已然回到了往生齋那間熟悉的扎紙工坊。
回到熟悉的環境,蘇晚緊繃的神經才略微放鬆。一股排山倒海的疲憊感瞬間席卷了她,她踉蹌了一下,幾乎要栽倒在地被沈厭眼疾手快地扶住。
“去休息。”沈厭的語氣不容置疑。
蘇晚卻沒有動。她掙脫開沈厭的手,走到一張堆滿紙扎半成品的桌案前,拿起一把竹刀和一張黃紙,仿佛是下意識的習慣,開始機械地裁切、折疊。
她需要做點什麼,來讓那顆被仇恨、絕望和迷茫填滿的心,找到一個安放的支點。
她想扎一個紙人,一個穿着潔白婚紗,笑靨如花的紙人。她想扎出林小滿的模樣,那個三年前,爲了救她而義無反顧撲上來的真正的林小-滿。
然而,她的手抖得厲害,精神也無法集中。一刀下去竟劃破了手指。
殷紅的血珠沁出,滴落在黃紙上,迅速暈開一小片刺目的紅。
就是這一滴血,仿佛成了一個引子。
蘇晚的左眼,那只流過血淚的重瞳,再次不受控制地傳來一陣劇烈的灼痛!
“啊!”她痛呼一聲,丟下手中的竹刀,捂住了自己的眼睛。
眼前的景象再次開始扭曲、褪色。但這一次出現的並非生死簿的殘頁,也非金色的因果之線。
她的視野,被一片濃鬱的血色光芒所籠罩。
在那片血光的中心,蘇明德書房裏那個由她母親頭骨制成的香爐,再次浮現!
香爐上,那道被黑色鎖鏈捆縛的虛幻身影,比上一次更加凝實,也更加痛苦。她正瘋狂地掙扎着,撞擊着那些鎖鏈,發出無聲的淒厲尖嘯。
她仿佛感知到了蘇晚此刻的虛弱與危險,那股源自母愛的本能讓她不顧一切地想要沖破禁錮,向自己的女兒發出警示。
“逃……快逃……”
“別信他……蘇明德……他要的……是你的命……”
斷斷續續的充滿了絕望與急切的意念,跨越了生死的界限,狠狠撞入蘇晚的腦海。
這一次蘇晚聽清了。
她看得更清楚了。她看到,在母親虛影的眉心,烙印着一個與那七位新娘一模一樣的“配陰婚”的血色批注!
而那批注的落款,那串屬於蘇晚的生辰八字,正如同附骨之蛆一般,閃爍着妖異的紅光!
轟——!
蘇晚的大腦仿佛要炸開。
原來第一個被她“親手”批下死局的不是別人,正是她的親生母親!
蘇明德不僅用母親的頭骨囚禁她的魂魄,更是用她蘇晚的命格,爲她的母親,配了一場永世不得超生的陰婚!
“噗——”
急怒攻心之下,蘇晚再也承受不住,又是一口心血噴出,整個人眼前一黑,徹底失去了意識。
在她倒下的瞬間,沈厭的身影瞬間出現在她身後,將她軟倒的身體攬入懷中。
他看着懷中這個氣息微弱、命懸一線的女子,又看了一眼她那只還在流淌着血淚的左眼,那雙萬年冰封的墨色眼眸裏,終於第一次燃起了真正意義上的屬於他自己的滔天怒火。
“蘇明德……”
他低聲念出這個名字,聲音裏不帶一絲溫度,卻讓整個往生齋的空氣,都仿佛要凝結成冰。
“你,該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