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初八,宜納采,宜訂盟。
林府的大門一大早就敞開了,灑掃得幹幹淨淨,連門檻都用香油擦得鋥亮。雖然林正堂刻意想要低調,但這畢竟是和新貴蘇御史結親,該有的排場一樣沒少。
辰時三刻,蘇家的媒人到了。
來的是官媒婆張大娘,穿紅着綠,那張嘴能把死人說活。她身後跟着蘇家的管事,捧着一對活的大雁,還有用紅綢包裹的庚帖盒子。
榮禧堂內,香煙繚繞。
林正堂端坐在主位,特意換上了一身嶄新的紫膛色員外郎常服,顯得格外精神。王氏坐在旁邊,雖然心裏對蘇家的窮酸還有些芥蒂,但臉上卻堆滿了丈母娘看女婿的喜氣。
“恭喜林大人,賀喜林大娘子!”張媒婆一進門,這吉利話就像不要錢似的往外蹦,“這可是天作之合啊!蘇御史那是天上的文曲星,林大小姐是瑤池的仙女,這兩人湊一對,那就是金童玉女,富貴萬年啊!”
林正堂捋着胡須,哈哈大笑:“張大娘這張嘴,真是抹了蜜了。來人,看賞!”
旁邊的管家林福立刻端上一個托盤,上面放着兩錠沉甸甸的銀子。
張媒婆眼睛一亮,更加賣力地揮舞着手帕:“哎喲,謝林大人賞!咱們這就把正事辦了?”
“辦!”林正堂大手一揮。
蘇家管事恭恭敬敬地呈上紅漆描金的盒子。林正堂親自打開,取出裏面的庚帖。那上面寫着蘇文淵的生辰八字,字跡蒼勁有力,透着一股子銳氣。
林正堂看了一眼,滿意地點點頭,也將早已備好的林清晏的庚帖遞了過去。
這一換,便是定了終身。從此以後,林清晏就是蘇家的人了,兩家的命運也被這薄薄的兩張紅紙綁在了一起。
“好!好!”林正堂合上盒子,心中那塊大石頭終於落了地,“親家那邊定的婚期是六月初六?”
“正是!”張媒婆笑道,“那是黃道吉日,六六大順。蘇御史說了,雖然時間緊了點,但他那是迫不及待想把大小姐娶進門呢。這聘禮嘛,雖然蘇家家底薄了些,但蘇御史說了,他那顆心就是最重的聘禮!”
王氏在一旁聽得直撇嘴。心能當飯吃?要不是林家倒貼,這婚事能辦得起來?
“蘇大人有心了。”王氏皮笑肉不笑地說道,“咱們林家也不圖他的錢財,圖的是他的人品。只要他對清晏好,咱們做父母的也就放心了。”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
一場熱鬧的換帖儀式,在滿堂的歡聲笑語中結束了。
送走了媒人,榮禧堂的氣氛立刻變了。
“快!”王氏猛地站起身,剛才的慈祥勁兒瞬間消失,變成了精明的當家主母,“林福,去把庫房打開!把前些日子曹家送來的那些絲綢、金銀,還有我私庫裏的那些頭面,全都搬到大小姐的院子裏去!咱們只有不到兩個月的時間備嫁妝,必須抓緊!”
“是!”
一時間,林府上下像上了發條一樣轉了起來。一箱箱的綾羅綢緞、金銀玉器,像流水一樣從庫房流出,源源不斷地送進了林清晏的閨房“聽雨軒”。
……
聽雨軒內,此刻已被紅色的海洋淹沒。
原本雅致的閨房,現在堆滿了大紅的綢緞、繡着鴛鴦的錦被、描金的漆器。連下腳的地方都沒有。
林清晏坐在窗前,手裏拿着一個繡繃,卻半天沒有落下一針。她看着這滿屋子的富貴,眼神空洞,仿佛這些東西與她無關。
“大姐,這匹雲錦真好看。”
林清素蹲在一堆布料中間,手裏拿着賬冊,正在幫着清點,“這是江南織造局今年新貢的料子,光這一匹就值五十兩銀子。母親說是要給你裁一件大袖衫,成親那天穿。”
林清晏轉過頭,看着正在忙碌的庶妹。清素穿着一身半舊的青衣,在這堆錦繡叢中顯得格外素淨,甚至有些寒酸。
“清素。”林清晏輕聲喚道,“你過來。”
林清素放下賬冊,走了過去:“大姐,怎麼了?”
林清晏拉過妹妹的手,將手腕上的一只羊脂玉鐲子褪了下來,套在林清素的手上。
“大姐,這不行!”林清素連忙推辭,“這是母親特意給你陪嫁的,說是這玉養人,我不能要。”
“拿着吧。”林清晏按住她的手,語氣中透着一股難言的悲涼,“這屋子裏幾千兩的東西,都是我的。可是清素,你知道嗎?我覺得這些東西重得慌,壓得我喘不過氣來。”
林清素看着大姐蒼白的臉,心中微微一嘆。她知道大姐在想什麼。這哪裏是嫁妝,這是買命錢,是父親用來買官運亨通的本錢。
“大姐,想開些。”林清素輕聲道,“有了這些錢傍身,你在蘇家腰杆子才硬。蘇文淵雖然厲害,但他缺錢。他缺錢,就得敬着你這個財神爺。”
“財神爺?”林清晏苦笑一聲,目光落在不遠處那幾匹豔麗的蜀錦上,“清素,你是個明白人。你也應該看出來了,這些東西,是哪裏來的吧?”
林清素的手指微微一僵。
那是曹家的聘禮。那是把她林清素“賣”給商賈曹家換回來的一萬兩銀子。父親和母親,用賣庶女的錢,給嫡女置辦了這十裏紅妝。
“我知道。”林清素的聲音很平靜,平靜得有些殘忍,“那是我的賣身錢。”
林清晏的眼淚一下子涌了出來,她緊緊握住林清素的手:“對不起……清素,對不起……我是姐姐,卻要吸你的血來風光大嫁。我……我這心裏……”
“大姐,別哭。”林清素反過來替她擦眼淚,臉上甚至帶着一絲微笑,“這不怪你。在這個家裏,咱們都是棋子。你是車馬,我是卒子。丟車保帥,棄卒保車,這是父親的棋局。你若是不風光大嫁,父親的官位就不穩;父親的官位不穩,咱們全家都得完蛋。所以,這錢你得花,還得花得理直氣壯。”
“可是這對你不公平!”林清晏哽咽道。
“公平?”林清素站起身,走到那堆蜀錦前,伸手撫摸着那光滑的料子,“這世上哪有公平?大姐,你是嫡出,從小錦衣玉食,學的琴棋書畫。我是庶出,從小學的是怎麼看人臉色,怎麼算賬省錢。如今你嫁御史,我嫁商賈,這也是命。”
她轉過身,看着林清晏,眼神中閃爍着異樣的光芒:“不過,大姐,你也不用覺得虧欠我。這筆錢,算是林家借我的。早晚有一天,我會連本帶利討回來的。”
林清晏看着這個平時不聲不響的妹妹,突然覺得有些陌生,又有些敬畏。
“好了,大姐。”林清素重新拿起賬冊,“別傷感了。咱們還是趕緊點數吧。要是少了一樣,母親又要罵人了。這可是蘇文淵的臉面,也是父親的命根子。”
聽雨軒裏,再次響起了算盤珠子撥動的聲音。噼裏啪啦,清脆悅耳,掩蓋了那一絲的嘆息。
……
夜深了。
榮禧堂和聽雨軒的燈火終於熄滅。整個林府陷入了沉睡,只有偶爾傳來的打更聲。
西院,那個破舊的小角落裏。
林清素坐在院子裏的石凳上,手裏拿着一張紅紙。那是白天她趁亂抄錄下來的嫁妝單子。
月光如水,灑在那張單子上。
第一行:赤金頭面三套,重三斤。 第二行:良田五百畝(京郊)。 第三行:南薰門外三進宅院一座。 第四行:現銀三千兩。 ……
這一行行字,像是一把把刀,割在林清素的心上。
她不是嫉妒大姐。她真的不嫉妒。大姐那種性格,嫁給蘇文淵那種酷吏,未必是福。
她只是……覺得冷。
白天在聽雨軒,她可以說得雲淡風輕,可以安慰大姐那是“命”。可是當夜深人靜,只有她一個人的時候,那層堅硬的外殼終於裂開了一條縫。
“憑什麼?”
林清素對着月亮,輕聲問了一句。
“憑什麼我是庶出,就要被明碼標價賣給一個我不認識的商人?憑什麼我的身價銀子,要變成大姐頭上的金釵,變成大哥打點官場的潤筆費?我也是林家的女兒啊……我也是人啊……”
眼淚,無聲地滑落。滴在那張紅紙上,暈開了那鮮紅的墨跡,像是一滴血。
她也是個十八歲的少女。她也曾幻想過,能嫁給一個知冷知熱的良人,過那種舉案齊眉的日子。她不想去算計,不想去和那些滿身銅臭的人勾心鬥角。
可是,這個家不給她機會。
“吱呀——”
一聲輕響。
林清素猛地擦幹眼淚,警惕地回頭。只見院牆上,一個黑影輕巧地翻了進來,落地無聲。
“誰?”林清素手中的匕首滑入掌心。
“是我。”
熟悉的聲音傳來。黑影從陰影裏走出來,高大魁梧,背着一個長長的行囊。
是林修武。
“二哥?”林清素鬆了一口氣,收起匕首,“這麼晚了,你怎麼像做賊似的?”
林修武走到她面前,借着月光,一眼就看到了她微紅的眼眶,還有手裏那張被淚水打溼的單子。
他沉默了。
他並沒有問“你怎麼哭了”,也沒有說“別哭”。他只是伸出粗糙的大手,輕輕按在林清素的頭頂,揉了揉她的頭發。
“那是給大姐的嫁妝單子?”林修武問道,聲音有些沙啞。
“嗯。”林清素吸了吸鼻子,把單子折起來藏進袖子裏,“我想着幫大娘子核對一下,別記錯了。”
“別騙我了。”林修武坐在她對面的石凳上,把背上的行囊解下來放在腳邊,“我都聽說了。曹家的那一萬兩銀子,大娘子全填進這單子裏了。那是賣你的錢。”
林清素低下頭,看着腳尖:“賣都賣了,還能怎麼樣?反正我也沒打算讓曹家好過。”
“素兒。”林修武的聲音突然變得很嚴肅,“抬起頭來。”
林清素抬起頭,看着哥哥。
林修武的臉上,帶着一種前所未有的決絕。那種神情,林清素只在他講起平夏城血戰的時候見過。
“我今晚是來跟你道別的。”林修武說道。
“道別?你去哪兒?”林清素心頭一緊,“回大營嗎?”
“不。去西北。”林修武指了指地上的行囊,“兵部下了急令,西夏人在邊境集結,要打大仗了。這一次,不僅是西軍,京畿的禁軍也要抽調精銳去支援。我報名了。”
“你報名了?”林清素猛地站起來,“你瘋了!上次你差點死在那兒!這次再去,若是……”
“這次不一樣。”林修武打斷了她,“上次我是被抓壯丁去的,是被動挨打。這次,我是主動請纓。而且,我報的是‘敢死先鋒營’。”
“先鋒營?那是九死一生的位置啊!”林清素急得眼淚又要掉下來,“二哥,你爲什麼這麼想不開?咱們雖然過得苦,但也犯不着去送命啊!”
“不送命,怎麼換命?”
林修武站起身,像一座山一樣擋在林清素面前,擋住了那清冷的月光。
“素兒,你看看這院子。看看這張嫁妝單子。在這個家裏,咱們就是待宰的豬羊。父親想賣你就賣你,想罵我就罵我。爲什麼?因爲咱們沒權,沒勢,腰杆子不硬!”
他指着榮禧堂的方向:“蘇文淵爲什麼能讓父親點頭哈腰?因爲他是御史,他手裏有權!曹百萬爲什麼能拿錢砸咱們的臉?因爲他有錢!而我林修武有什麼?我除了一條爛命,什麼都沒有!”
“所以,我要拿這條命去賭一把。”林修武的眼睛亮得嚇人,“先鋒營雖然危險,但那是升官最快的地方。斬首一級賞銀十兩,斬將奪旗官升三級!只要我不死,我就能往上爬!”
他雙手抓住林清素的肩膀,力道大得有些疼:“素兒,你聽好了。你嫁給曹家,我不攔着,因爲我知道你心裏有成算。但是,二哥不能讓你一個人在那個狼窩裏鬥。我要在外面混出個人樣來!我要做一個大將軍!等到那一天,我要帶着幾千鐵騎回汴京,我要讓曹家的人看着我的旗號發抖!我要讓他們知道,你林清素的背後,站着一個手握重兵的哥哥!誰敢動你一根指頭,我就踏平他的宅子!”
林清素怔怔地看着哥哥。眼淚再也止不住,像斷了線的珠子一樣滾落下來。
從小到大,二哥總是憨憨的,被父親罵了也不吭聲。她一直以爲二哥是個沒脾氣的人。可是今晚,她才發現,二哥心裏的火,比誰都旺。
這把火,是爲了她燒的。
“哥……”林清素撲進林修武懷裏,死死抱住他那堅硬的鎧甲,“你別死……你一定要活着回來……你要是不回來,我就真的沒人疼了……”
林修武笨拙地拍着妹妹的後背,眼眶也紅了:“放心。你二哥命硬,閻王爺不敢收。平夏城那麼多死人都沒把我帶走,這次也一樣。”
他從懷裏掏出一個小布包,塞進林清素手裏。
“這是什麼?”林清素擦着眼淚問道。
“這是我這兩個月攢的軍餉,還有上次趙炭頭那事兒,我偷偷去敲詐了他一筆封口費。”林修武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不多,就五十兩。你拿着。嫁到曹家,手裏沒錢不行。別指望父親給你的嫁妝,他那點錢都給大姐了。這是哥給你的壓箱底錢。”
五十兩。對於那一萬兩的聘禮來說,簡直是九牛一毛。
但這五十兩,是二哥從牙縫裏省出來的,是用命換來的。
林清素握着那沉甸甸的銀子,只覺得比那滿屋子的蜀錦還要重千倍萬倍。
“我收下了。”林清素沒有推辭,她把銀子貼在胸口,“哥,你也放心去。家裏的事,姨娘的事,我會照顧好。曹家那邊,我有辦法對付。咱們兄妹倆,一個在內宅,一個在戰場,咱們分頭殺出一條路來!”
“好!一言爲定!”
林修武最後用力抱了抱妹妹,然後毅然轉身,背起行囊,重新翻上了牆頭。
“素兒,等我捷報!”
黑影一閃,消失在夜色中。
林清素站在空蕩蕩的院子裏,手裏緊緊攥着那包銀子。
風吹過,卷起地上的落葉。
她擦幹了臉上的淚痕,眼神重新變得冷硬而清明。
那個會哭泣的林清素,今晚已經死在這個院子裏了。
明天太陽升起的時候,站在這裏的,將是那個精於算計、心狠手辣的曹家二少奶奶。
“蘇文淵,曹百萬,還有父親……”林清素對着黑暗冷笑一聲,“你們的棋局布好了,現在,該輪到我落子了。”
她轉身回屋,將那張嫁妝單子在燭火上點燃。
火苗吞噬了紅紙,化作灰燼。
正如她對這個家族最後一點溫情的幻想,徹底灰飛煙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