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末的蟬鳴漸漸稀疏,青嵐鎮被初秋的涼意浸透。桂花樹開始吐出細碎的金黃花苞,空氣裏浮動着一絲清甜的預兆。
啓安在落家符齋的日子,形成了一種穩定的節奏。他依舊沉默,像一株安靜生長在角落裏的植物,但符齋裏的每個人都能感覺到他的存在——不是通過聲音,而是通過一種無聲的、細致入微的觀察與反饋。
這日清晨,啓安照例早早起身,在天井裏就着木盆的冷水洗漱。柳姨已經在廚房裏忙碌,熬粥的米香混合着柴火氣飄散出來。落煙打着哈欠從東廂房走出來,頭發還有些蓬鬆,看到啓安,含糊地說了聲“早”,便鑽進了廚房。
啓安擦幹臉,沒有立刻去前鋪,而是在天井裏站了片刻。他仰頭看着那棵桂樹,目光掃過枝椏間新結的花苞,又落在地上被夜露打溼的青磚縫隙裏幾株頑強生長的、叫不出名字的雜草。他的眼神專注而平靜,仿佛在閱讀一本無字的書。
“安,吃早飯了!”落煙端着一碟鹹菜從廚房探出頭喊。
“來了。”啓安應了一聲,聲音比初來時清亮了些,但依舊簡短。
早飯時,落恒提到,下午要去鎮外的“老鬆坡”采集一批入秋後質地最好的“鬆煙墨”原料——一種生長在特定老鬆樹下的特殊苔蘚,曬幹研磨後,是制作某些陰屬性或隱匿類符籙的輔助材料。
“煙兒,安,你們要不要一起去?就當散散心,也認認材料。”落恒問。
落煙立刻興奮地點頭:“要去要去!在家裏悶死了!”
啓安也點了點頭,眼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期待。接觸、辨認真實的符材生長環境,是天符門基礎課程中極爲重要的一環,紙上得來終覺淺。這是他融入本地符道實踐的好機會。
午後,陽光溫和。落恒背着一個半舊的竹簍,帶着落煙和啓安出了鎮子,沿着蜿蜒的土路向鎮東面的矮山走去。落煙像只出籠的小鳥,走在最前面,時不時指着路邊的野花野草問父親名字。啓安安靜地跟在落恒身側半步後,目光卻如掃描般掠過沿途的植被、土壤、岩石的色澤與紋理。
他注意到,這裏的靈氣分布比鎮內稍顯活躍,但依舊稀薄且斑駁。不同植物的生長態勢,隱約與地脈中極其微弱的靈氣流有關聯。這些細微的感應,在他眉心封印毫無動靜、自身亦無靈力的情況下,純粹源於天符門多年熏陶出的、近乎本能的符材感知天賦。
“到了,就是這一片。”落恒在一片向陽的山坡前停下。坡上長着十幾株蒼勁的老鬆,樹皮皸裂如龍鱗,鬆針墨綠。樹蔭下、岩石背陰處,果然生着一叢叢顏色深褐近黑、質地厚實如絨的苔蘚,正是“鬆煙苔”。
“看,這就是鬆煙苔。”落恒蹲下身,小心地用一把小木鏟剝離下一小片,遞給啓安和落煙看,“采集時要留根,不可傷及母體,取向陽坡面中段、受夜露與晨光交替浸潤者最佳,其性‘潤中含燥’,最合制墨。”
落煙好奇地接過,捏了捏:“涼涼的,有點滑。”
啓安則接過後,用手指細細捻動,又湊近聞了聞氣味,再觀察其附着土壤的幹溼程度和周圍的微小植被。片刻後,他指着另一處岩石下顏色稍淺、表面有細微白色晶粒的苔蘚叢,輕聲說:“落叔叔,那片……好像更好。”
“哦?”落恒順着他的手指看去,走過去仔細查看,又用木鏟取了一點觀察,臉上露出訝色,“安,你怎麼看出來的?那片苔蘚顏色稍淺,通常被認爲陽氣稍過。”
啓安走到那片苔蘚旁,也蹲下來,指着苔蘚表面幾乎看不見的白色晶粒:“不是陽氣過。看這裏,有極細的‘鬆脂霜’——是老鬆特定樹脂在晨間凝結,隨露水微量附着在苔蘚上形成的。鬆煙苔本就需鬆氣滋養,沾染了這等經年老鬆最精純的樹脂精華,其‘潤中含燥’的特性會更純粹,燥不傷陰,潤不凝滯。用來調制需要平衡陰陽、或帶一絲‘破妄’靈性的符墨,效果會更好。”
他又指向苔蘚生長的岩石和周圍幾株矮小的、開着淡紫色小花的植物:“岩石是‘青鐵岩’,性沉斂;這‘紫星草’,性微寒,能安神。它們環繞生長,說明此地小環境陰陽相對平衡,靈氣雖弱,但穩定。所以這裏的苔蘚,品質更勻淨。”
一番話,從微觀到環境,條分縷析。
落恒聽得怔住了。他采集鬆煙苔十幾年,靠的是祖傳經驗和肉眼觀察顏色、手感,哪裏想過要去看什麼“鬆脂霜”,去分析周圍岩石和伴生植物的屬性?更不用說將這些因素綜合起來判斷材料品質了!
他再次看向啓安,眼神已經不僅僅是驚訝,而是帶着一種深沉的嘆服。這孩子對符材特性的理解,已經深入到了一種近乎“道”的層面,那是一種將萬物納入符理體系的本能洞察力。
“安小友……”落恒苦笑搖頭,“聽君一席話,勝采十年苔。落某受教了。”
他不再猶豫,按照啓安的指點,小心地采集那一片帶有“鬆脂霜”的鬆煙苔。果然,入手的感覺更加溫潤,隱隱有一絲極淡的鬆香,與他往常采集的確實有所不同。
落煙在一旁,雖然聽不太懂那些術語,但看父親的反應,就知道安又說對了很了不起的東西。她看着蹲在苔蘚叢邊、側臉沉靜的啓安,忽然覺得,這個平日裏安靜得幾乎沒什麼存在感的同伴,身上仿佛籠罩着一層神秘的光暈。
采集完主要目標,落恒又順便指點着辨認了幾種附近常見的、可用於低階符籙的輔材,如某種可做定形劑的藤膠,某種能增加符紙韌性的草漿原料等。啓安聽得認真,不時提出一兩個看似簡單、卻總能觸及材料核心特性或采集要點的問題,讓落恒講解起來也不得不更加深入細致。
回程時,夕陽將三人的影子拉得老長。落煙在前面蹦蹦跳跳,手裏編着路上摘的狗尾巴草環。落恒和啓安走在後面,竹簍裏是新采的苔蘚和其他一些零碎材料。
“安,”落恒忽然開口,語氣帶着感慨,“有時我真覺得,你像是一位……符道大宗師,暫時斂去了所有光芒,在這裏體察最細微的符理。你提到的那些角度和方法,我從未在別處聽聞。”
啓安腳步頓了一下,垂下眼簾:“落叔叔過譽了。只是……家裏長輩教導時,喜歡讓我們多看,多想,多問‘爲什麼’。看得多了,有時就會注意到一些細節。”
這依舊是他慣用的、模糊家世的說法。
落恒嘆了口氣,不再追問。他已經確信,啓安的出身絕對非同小可,那甚至可能是他無法想象的層次。但他也看出,啓安暫時不想,或許也不能提及。他能做的,就是盡量爲這孩子提供一個安全、不被打擾的環境,讓他慢慢適應,慢慢成長。
“無論如何,”落恒拍了拍啓安的肩膀,力道溫和,“你能在這裏,是落某的幸運,是落家符齋的幸運。以後,我這裏所有的材料、所有的符樣,你都可以隨時看,隨時問。我若有疑難,也少不得要叨擾你。”
這是一種完全的信任和開放的姿態。
啓安抬起頭,看向落恒真誠的眼睛,心中微暖。他輕輕點了點頭:“謝謝落叔叔。”
回到符齋,天色已近黃昏。柳姨已經做好了晚飯。吃飯時,落煙嘰嘰喳喳地說着下午的見聞,重點描繪了啓安如何“火眼金睛”發現更好的鬆煙苔。柳姨聽得連連稱奇,看向啓安的目光也更加慈和。
晚飯後,落恒將新采的鬆煙苔攤放在陰涼通風處陰幹,又拿出幾張今天新到的、品質稍好的“青紋竹紙”,在燈下反復摩挲察看。
啓安安靜地坐在他慣常的角落小凳上,目光落在那些青紋竹紙上。紙面紋理均勻,隱隱有竹的清氣,比普通的黃草紙好上不少,但在啓安眼中,仍有許多可以改進之處——竹漿的捶打次數、添加的定膠比例、晾曬時的風向與溼度控制……這些細節的偏差,都會影響成紙的靈力導通性和承載力。
他沒有說話,只是默默地看着。腦海中,《符籙基礎通解》裏關於“符紙制作精要”的篇章,自動浮現,與眼前的實物一一印證。哪些步驟可以優化,哪些材料可以替換(用本地可得的),如何用最經濟實惠的方法提升哪怕一成的品質……無數念頭閃過,又被他小心地壓下。
現在還不是時候。他的“符材知識”需要一點一點、合情合理地“回憶”或“發現”出來,不能顯得過於突兀和系統。
夜漸深,落恒去休息了。落煙也被柳姨趕去睡覺。啓安回到自己的小廂房。
他沒有立刻躺下,而是坐在窗前,就着月光,攤開手掌。
掌心空空,沒有任何靈力波動。但當他閉上眼睛,嚐試回憶天符門最基礎的《引氣訣》時,卻感到體內空空蕩蕩,經脈晦澀,仿佛被一層無形的屏障所阻隔。眉心處的封印沉寂如死,對《引氣訣》的運轉毫無反應。
他試了幾次,便放棄了。不是封印在阻止,而是這具身體似乎本身就缺乏修煉的“根基”,或者,是這個世界與他原本的世界規則有細微不同?又或者,是那場滅門之夜、長距離傳送造成的某種損傷或適應期?
暫時無法引氣入體,就無法成爲真正的符師。符師制符,不僅需要知識、技巧,更需要自身靈力去激活、引導、注入符紋,完成靈引。沒有靈力,他永遠只能紙上談兵。
一絲微不可察的焦躁掠過心頭,但很快被他壓下。急不得。祖父將他送到這裏,必然有深意。當務之急,是夯實最基礎的符道認知,完全融入這個世界的體系,同時……慢慢探查恢復修煉能力的可能。
他想起今天在老鬆坡,感應到的那些斑駁而微弱的靈氣流。或許,可以從感應和引導外界自然環境中的遊離靈氣開始?不急於納入己身,先嚐試溝通、感知,就像《符籙基礎通解》開篇所言——“符者,溝通天地之橋;師者,平衡靈機之人。”
他重新閉上眼睛,不再嚐試運轉法訣,而是放空心神,努力將自己的意念,如同最輕柔的觸須,向着窗外延伸,去感知那月光,那夜風,那桂花樹若有若無的氣息,那泥土深處沉睡的生機,那空氣中遊離的、極其稀薄的、屬於這個世界的“靈”。
起初,一片混沌黑暗。只有凡俗五感帶來的細微聲響與氣息。
他並不氣餒,保持着絕對的專注與平靜。時間一點點流逝。
不知過了多久,在他幾乎要放棄的時候,忽然——
一絲極淡、極微弱,比蛛絲還要纖細,比晨曦還要朦朧的“涼意”,似乎掠過了他外放的意念邊緣。
那不是溫度,而是一種……存在感。仿佛一滴融入大海的水珠,幾乎無法分辨,但確確實實存在過。
啓安心中一凜,沒有激動,反而更加凝神。他小心地、耐心地,繼續保持着那種空靈的感知狀態。
又過了許久,另一絲微弱的“暖意”,從另一個方向,輕輕拂過。
不是靈力,至少不是他認知中可以被直接吸收運用的靈力。更像是這個天地自然流轉中,某種更基礎、更原始的“能量氣息”或“法則餘韻”。
這發現,讓他精神一振。
雖然還不能修煉,但能感知到這些,意味着他與這個世界的“靈”之間,並非完全隔絕。這或許是一條與衆不同的路,一條需要他從最源頭開始理解、適應這個世界的符道之路。
窗外的月光偏移,透過窗櫺,在他清瘦的側臉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他依舊閉目端坐,沉浸在那種玄而又玄的感知中,像一株在夜色裏悄然舒展根須、探尋着大地秘密的幼苗。
符齋內外,萬籟俱寂。
只有前鋪門楣上,那張效力快要耗盡的淨塵符,在夜風中輕輕顫動了一下,發出最後一絲微不可聞的、即將消散的靈光。
而啓安不知道的是,就在他嚐試感知外界靈機的同時,他眉心深處,那沉睡了許久的、復雜到無法形容的封印最外層,有那麼億萬分之一的部分,極其輕微地,與他剛剛感知到的一縷外界“涼意”,產生了某種無法言喻的、同步的……震顫。
如同沉睡的巨獸,睫毛,微不可察地,動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