啓安能夠感知到外界遊離“靈機”的消息,他沒有告訴任何人。這微弱的、不穩定的能力是他在這陌生世界裏摸索到的第一縷微光,也是他個人最大的秘密之一。他只在夜深人靜時,獨自在房中嚐試,一點點拓展那極其有限的感知範圍,像盲人初次觸摸世界的輪廓。
日子依舊在符齋的日常中平穩滑過。落恒因爲啓安之前關於防潮符和鬆煙苔的提示,制符成功率和對材料品質的判斷力都有所提升,符齋的生意似乎也更好了些。落煙依舊活潑,只是偶爾看向啓安的眼神裏,多了幾分藏不住的好奇與探究。
這日,落恒接到一個稍顯特別的委托。鎮上最大酒坊“十裏香”的老板,想定制一批“窖藏溫控符”。酒坊有個老地窖,往年靠經驗控制溫溼,今年想試試符籙輔助,要求不高,能穩定窖內溫度在一個較小範圍內波動即可,關鍵是要持久,至少能撐過整個秋冬。
這是比防潮符更復雜一點的符籙,涉及基礎的聚靈、散溫、平衡等符紋組合。落恒研究了兩天,畫廢了十幾張符紙,總算勉強摸到點門道,但符籙的穩定性始終差強人意,要麼效力不均,要麼持續時間預估不足。
傍晚,鋪子裏沒有客人。落恒又對着工作台上幾張半成品和廢符,眉頭緊鎖。落煙趴在旁邊的櫃台上,百無聊賴地用符筆在廢紙邊緣畫着小花。啓安則坐在他的老位置,目光落在那些失敗的符籙上,手指在膝蓋上無意識地輕輕劃動,模擬着符紋的走向。
“唉,總是差一點。”落恒嘆了口氣,拿起一張靈光剛剛散去、宣告失敗的符籙,“聚靈紋和散溫紋的銜接處,靈流總會在這裏滯澀一下,導致溫控失衡。試了幾種過渡紋,效果都不理想。”
啓安看着落恒指出的那個銜接點,腦海中《符籙基礎通解》關於“復合符紋靈流橋接”的基礎理論自動浮現。那是一種很典型的低階符紋組合沖突,通常是因爲兩種符紋的靈力頻率或屬性傾向有細微差異,需要合適的“橋接符紋”或“調和介質”來過渡。
他猶豫了一下。之前關於材料的提示,還可以說是家學淵源或觀察細致。但涉及到具體的符紋結構與靈流引導,就更接近符師核心技藝了。貿然開口,風險更大。
但看着落恒疲憊又困惑的神情,想起這一個多月來受到的照料,啓安最終還是輕聲開口:“落叔叔,能給我看看那支畫‘散溫紋’的筆嗎?”
落恒一愣,看向啓安,眼中帶着詢問,但還是將手中那支筆毫略顯幹硬的符筆遞了過去。
啓安接過筆,沒有蘸墨,只是用手指細細捻了捻筆尖的毫毛,又湊到鼻尖聞了聞,然後問:“這支筆,筆毫用的是‘灰尾貂’背部的短硬毫?”
“是啊,”落恒點頭,“灰尾貂毫性偏寒,略帶‘散’意,用來畫散溫紋正合適,我特意挑的。”
“灰尾貂毫是合適,”啓安將筆遞還,又指了指旁邊另一支筆毫更軟、色澤棕黃的符筆,“但落叔叔畫‘聚靈紋’用的,是‘黃腹鬆鼠’的尾毫吧?這種毫毛性暖,帶‘聚’意。”
“沒錯。”落恒不明所以。
“問題可能就在這裏。”啓安組織着語言,盡量說得淺顯,“灰尾貂毫的‘寒散’屬性,和黃腹鬆鼠毫的‘暖聚’屬性,雖然微弱,但在繪制銜接緊密的復合符紋時,會通過筆尖殘留的極微量靈性,對注入的靈力產生極其細微的‘導向’影響。好比……用兩種力道方向略有不同的筆寫字,在筆畫轉折處,墨跡容易不暢或走形。”
他頓了頓,看着落恒若有所思的表情,繼續說:“靈流本質上也是一種‘能量之墨’。兩支筆屬性相左,畫出的符紋在靈性層面就有了潛在的排斥。不需要換符紋,只需要將繪制‘聚靈紋’和‘散溫紋’的筆,換成同一支,或者至少是屬性中正、不帶明顯偏向的筆,比如‘青鬃羊’的頸毫,應該就能改善靈流銜接的滯澀。”
筆毫的微觀屬性影響符紋靈流?這又是一個落恒從未思考過的角度!他制符多年,選筆大多根據筆毫的軟硬、蓄墨量和對特定符紋的“手感”,哪裏想過毫毛本身那點微乎其微的天然屬性,會在靈流層面造成影響?
但啓安的解釋合情合理,尤其是那個“筆力導向墨跡”的比喻,直觀而深刻。落恒立刻找出那支平時不太用的青鬃羊毫筆,清洗幹淨,重新蘸取調好的符墨。
他深吸一口氣,摒棄雜念,以青鬃羊毫筆,從頭開始繪制窖藏溫控符。筆尖流轉,聚靈紋、橋接過渡紋、散溫紋……一氣呵成。當最後一筆落下,靈引閉環的刹那——
工作台上,淡青色的符紙驟然亮起一層均勻、柔和的淺白色光暈,光暈穩定地流轉着,隱隱構成一個微型的、平衡的氣旋模樣,持續了足足五息,才緩緩內斂,符紙表面似乎多了一層溫潤的質感。
成功了!而且成符的靈光質量和穩定性,遠超之前任何一次嚐試!
落恒拿着這張符籙,手微微顫抖,心中的震撼無以復加。困擾他兩天的問題,竟然被啓安用“換支筆”這樣簡單到近乎兒戲的方法解決了!但這“簡單”背後,是對符道原理深刻到可怕的洞察力!
“安……”落恒的聲音有些發幹,他看向啓安,眼神復雜到了極點,“你……你這些見識……究竟……”
啓安低下頭,避開他過於灼熱的視線,輕聲道:“是家裏一位喜歡研究雜學的老仆,以前跟我講的。他說,制符如烹小鮮,火候、食材、乃至鍋鏟的材質,都可能有影響。我……也是剛剛看到落叔叔用兩支筆畫符,才忽然想起來。”
又是“老仆”,又是“忽然想起”。落恒知道這多半是托詞,但他無法再問下去。啓安已經展現出了遠超他理解範疇的符道素養,卻又如此謹慎地掩飾着來歷。這背後必然有天大的隱情和危險。過多的探究,對這孩子,對落家,都未必是好事。
他長嘆一聲,將成功的符籙小心放好,鄭重地對啓安說:“安,無論你過去如何,將來又打算如何。在落家,你永遠是我們的‘安小友’。你的這些見識,對我,對符齋,恩同再造。以後……若有什麼需要,或是什麼不方便說的,盡管告訴我或煙兒。我們雖是小門小戶,但知恩圖報的道理,是懂的。”
這番話,說得誠懇而凝重,既是感謝,也是一種承諾和表態。
啓安心中觸動,抬起頭,看着落恒真誠的眼睛,終於不再僅僅是點頭,而是輕聲但清晰地說:“謝謝落叔叔。我……明白。”
落煙在一旁,早已看得目瞪口呆。她雖然不完全理解其中奧妙,但父親成功後的激動和對啓安的鄭重態度,讓她明白安又做了一件非常了不起的事。她看向啓安的目光,崇拜之中,也悄然多了一絲連她自己都未察覺的、超越好奇的關注。
這件事後,落恒對啓安的態度,在原有的尊重基礎上,更多了一份微妙的保護欲。他不再僅僅將啓安視爲可以請教的對象,更視其爲一個需要小心庇護的、身懷重寶的晚輩。他甚至在私下裏叮囑落煙和柳姨,對外只說安是遠房親戚家遭了災來投奔的孩子,符道上的事不要多提。
啓安察覺到了這種變化,心中感激,也更加謹慎。他依舊沉默寡言,只在符齋事務和落恒遇到難題時,才用最隱晦、最不起眼的方式提供一點點提示。他將更多的精力,投入到對那微弱感知能力的探索,以及對《符籙基礎通解》的更深入研讀上。
時間進入深秋,桂花盛開,滿鎮飄香。這一日,落煙被柳姨派去給鎮西的裁縫鋪送幾張新畫的“寧神符”(裁縫鋪老板娘最近失眠)。啓安本在鋪子裏幫着整理新到的一批符紙,落恒忽然接到口信,說是有老主顧急需一批符籙,請他上門商議,走得匆忙。
鋪子裏一時只剩下啓安一人。
難得的安靜。陽光透過窗櫺,在鋪着各種材料的工作台上投下斑駁的光影。空氣中,朱砂、符紙和桂花香混合成一種奇特的味道。
啓安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了工作台角落。那裏,放着落恒上午練習時用過的符筆和半碟尚未幹涸的符墨。符墨是用最普通的朱砂加清水調制的,顏色暗紅。
一個極其大膽,或者說,壓抑了許久的念頭,毫無征兆地冒了出來。
他能感知到微弱的靈機,他能洞察符紋的奧妙,他能理解材料的特性。但他從未真正嚐試過,將這一切聯系起來,親手畫下一筆。
不是符師,沒有靈力,畫出的符紋注定無法激活,沒有實際效用。
但……如果只是畫呢?
如果只是將腦海中那些精妙的符紋結構,用最正確的方式,呈現在符紙上?不追求靈效,只追求形神兼備,只爲了驗證自己對“形”的理解,對“筆”的掌控?
這個念頭一旦升起,便如同野火般難以遏制。他體內流淌着天符門的血脈,靈魂深處烙印着對符道的渴望。過去一個多月,他看了太多,想了太多,卻從未真正“做”過。
他走到工作台前,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鋪開一張裁剪好的、最普通的黃草紙。拿起那支落恒常用的、屬性中正的青鬃羊毫筆。
筆尖蘸取暗紅的符墨。墨汁飽滿,在筆尖凝聚欲滴。
該畫什麼?不能是復雜的符紋,那太引人注目。也不能是完全無用的塗鴉。
他的目光掃過窗外街角一個正在玩耍的孩童,那孩子手裏拿着一片剛落的桂花,放在鼻尖嗅着,小臉上露出純粹的笑容。
一個極其簡單,簡單到幾乎不被視爲正式符紋的“紋樣”浮現在腦海——“馨香紋”。不是符籙,甚至沒有完整的靈引結構,只是一縷表達“美好氣息留存”意念的祝福性紋路,常被天符門的女性長輩用來點綴家書或小物件,取其吉祥溫馨之意,毫無實際靈力效果,形制也極其自由。
就它了。
啓安深吸一口氣,閉上眼,回憶着那“馨香紋”的韻味。它不是固定的線條,更像是一縷隨風飄散的香氣軌跡,輕盈,縹緲,帶着淡淡的暖意。
然後,他睜開眼,筆尖落下。
沒有靈力灌注,只是純粹手腕的控制,筆尖與符紙摩擦的沙沙聲在寂靜的鋪子裏格外清晰。他的動作很慢,很穩,仿佛不是在畫一條線,而是在引導着什麼無形的東西。
筆尖遊走。起筆微頓,如香初燃;中鋒流轉,舒緩悠長,似香氣嫋嫋擴散;尾筆輕提,緩緩收勢,餘韻未絕。線條談不上多麼精妙絕倫,但一種奇特的“順暢感”和“自然感”貫穿始終,仿佛這紋路本應如此生長在紙上。
當最後一筆提起,啓安看着紙上那暗紅色的、簡單的紋樣,心中涌起一股難以言喻的情緒。不是成就感,更像是一種……確認。確認自己還記得,還能做到,哪怕只是最微不足道的一點。
就在這時,異變突生!
他眉心深處,那沉寂了許久的封印,毫無征兆地,微微一熱。
緊接着,一股微弱到幾乎無法察覺、與他之前感知到的外界“靈機”截然不同的“暖流”,仿佛被那剛剛完成的“馨香紋”所牽引,竟從他眉心封印的最最外層,滲透出一絲,順着他的經脈(那原本晦澀阻塞的經脈),極其緩慢、極其艱難地,流向他的手臂,他的指尖——
然後,透過筆杆,注入了那尚未幹涸的、暗紅色的最後一筆紋路末端!
嗡……
一聲輕微到如同幻覺的顫鳴。
紙上那暗紅色的“馨香紋”,最後一筆收尾處,那一點點本應很快幹涸黯淡的朱砂墨跡,極其短暫地(短到不足一次呼吸),閃過了一絲微不可見的淡金色光澤!
與此同時,一股極其清淡、卻真實不虛的、混合了陽光、桂花和某種溫暖記憶的馨香氣息,從符紙上嫋嫋升起,在空氣中彌漫開來,持續了大約兩三息的時間,才緩緩消散。
啓安全身僵住,握着筆的手停在半空,瞳孔驟縮。
他看到了那一閃即逝的淡金微光。
他聞到了那真實不虛的馨香。
他清晰地感覺到,那一絲微弱暖流從眉心流出、注入筆尖的過程!
雖然那氣息和光芒轉瞬即逝,符紙本身也沒有任何靈力波動殘留,仿佛剛才的一切只是錯覺。
但啓安知道,那不是錯覺。
在沒有任何自身靈力、沒有完整靈引結構的情況下,他畫出的、本應毫無效用的紋樣,竟然因爲眉心封印一絲極微弱的“泄露”,而短暫地顯現出了一絲真實的“意韻”!
這……這算什麼?
是《聖符錄》封印的意外波動?還是他自身的某種特質,結合了正確的“形”與“意”,引動了封印表層一絲微不可察的力量?
更重要的是——這是他來到這個世界後,第一次,真真正正地,以自身(哪怕是封印泄露的)力量,在符紙上留下了靈痕!
盡管微弱到可以忽略不計,短暫到如同幻覺。
但那確確實實,是超越了凡俗筆墨的痕跡。
是符道的痕跡。
屬於他啓安的,第一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