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霧像一層乳白色的薄紗,輕輕覆在青嵐鎮錯落的灰瓦屋頂上。炊煙從幾戶早起人家的煙囪裏嫋嫋升起,與霧氣糾纏在一起,緩緩融入微明的天光。
啓安沿着溼滑的土路,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向小鎮。露水浸透了他單薄的錦緞衣衫——那是天符門特制的“靜心緞”,水火不侵、纖塵不染,但在一夜的逃亡與露宿後,也顯得皺巴巴、髒兮兮,袖口甚至被竹林裏的荊棘勾破了幾道口子。腳上的雲紋軟底靴早已沾滿泥濘,每走一步都發出輕微的噗嗤聲。
他懷裏依舊緊緊抱着那卷《符籙基礎通解》,仿佛那是連接他與昨夜那個破碎世界的唯一紐帶。冰蠶絲的封面在晨霧中泛着微弱的、潤澤的光,與他蒼白的小臉和紅腫的眼睛形成對比。
鎮口的牌坊是尋常的青石材質,刻着“青嵐福地”四個樸拙的大字,石縫裏長着深綠的苔蘚。牌坊下,一個頭發花白、穿着洗得發白的灰色短褂的老者,正拿着半人高的大掃帚,“唰——唰——”地清掃着石板路上的落葉和塵土。聲音規律而平緩,帶着一種與世無爭的安寧。
啓安在牌坊前停住了腳步。眼前的景象平凡、質樸,與他記憶中天符門那恢弘如仙境、處處流淌着靈光符韻的府邸天差地別。空氣中沒有濃鬱的靈氣,也沒有時刻運轉的溫養符陣帶來的舒適暖意,只有泥土、草木、炊煙和淡淡牲畜的氣味混合在一起,構成一種陌生的、屬於凡俗人間的氣息。
掃地老者注意到了這個站在霧中、衣着怪異(盡管髒破,但材質明顯不凡)、神情茫然的孩子。他停下動作,拄着掃帚,眯起眼睛打量了一下。
“娃兒,打哪兒來啊?這麼早,家裏大人呢?”老者的聲音有些沙啞,帶着此地特有的、略顯綿軟的口音。
啓安張了張嘴,卻發不出聲音。一夜之間家破人亡,跨越不知多麼遙遠的距離來到這個完全陌生的地方,巨大的變故和茫然堵住了他的喉嚨。他該說什麼?從哪裏來?爲什麼一個人?他不知道。祖父最後的叮囑在耳邊回響,關於“聖符錄”,關於“傳承”,關於“活下去”,每一個字都重若千鈞,卻無法對眼前這個陌生的掃地老人言說。
他只是下意識地將懷裏的書抱得更緊了些,眼睛裏的茫然漸漸被一種深藏的驚悸和警惕取代。
老者見他這般模樣,又看了看他明顯價值不菲但已狼狽不堪的衣物,心中約莫有了幾分猜測。青嵐鎮雖偏遠,但偶有行商路過,也聽過一些關於外面世界不太平的傳聞。許是哪家遭了難、走散了的孩子吧。
他嘆了口氣,臉上的皺紋顯得更深了些,語氣放得更柔和:“餓了不?前面街角,老陳頭的粥鋪剛開門,熱粥饅頭,暖身子。”
啓安依舊沒說話,只是順着老者指的方向,愣愣地望了望。他的肚子其實早已空空如也,但驚惶和悲傷暫時壓倒了飢餓感。
就在這時,一陣清脆的、帶着些許抱怨的少女聲音從鎮子裏傳來:
“福伯!您又這麼早!阿爹說了讓您多歇着,這些活兒交給阿貴他們就行啦!”
隨着聲音,一個穿着鵝黃色棉布衣裙、頭發梳成兩個簡單發包的少女,提着一個小巧的竹籃,從晨霧中快步走來。她約莫十一二歲年紀,臉龐圓潤,眼睛明亮,透着這個年紀特有的活力與靈動。竹籃裏似乎裝着還冒着熱氣的食物,用一塊幹淨的藍布蓋着。
被稱爲“福伯”的老者笑了笑,臉上的皺紋舒展開:“落煙小姐早。人老了,覺少,活動活動筋骨舒坦。你這是給符齋送早飯去?”
“嗯,阿爹昨晚又琢磨新符樣到半夜,今早肯定起不來,娘讓我送點吃的過去。”少女落煙說着,已經走到了近前。她自然也注意到了站在牌坊下、與周遭環境格格不入的啓安。
落煙的目光落在啓安身上,先是驚訝於他衣料的特別(即使髒污,也隱約有暗紋流光),隨即被他緊緊抱在懷裏的那卷書吸引。書卷的材質一看就非凡品,絕非青嵐鎮書鋪裏能見到的東西。最後,她的視線定格在啓安的臉上——蒼白,髒污,眼眶紅腫,眼神空洞又帶着驚弓之鳥般的警惕,嘴唇緊緊抿着,像個用力把自己封閉起來的幼獸。
落煙的心,沒來由地軟了一下。她家裏開着鎮上唯一的符齋,父親是附近頗有名氣的符師,家境也算殷實,父母慈和,兄長疼愛,她從小見到的多是平和喜樂。眼前這孩子身上透出的那種孤零零的、仿佛被全世界拋棄了的破碎感,是她從未接觸過的。
“福伯,這孩子是……”落煙小聲問。
福伯搖搖頭,低聲道:“剛瞧見的,一個人,問話也不答,怕是……”
落煙明白了。她想了想,掀開竹籃上的藍布,裏面是幾個白胖的饅頭和一小罐顯然還溫熱的粥。她拿起一個饅頭,又小心地倒了一小碗粥,雙手捧着,朝啓安走了兩步,在距離他還有三四步遠的地方停下,蹲下身,讓自己的視線與啓安齊平。
“嘿,”落煙的聲音放得很輕,很柔,像怕驚飛一只蝴蝶,“你餓了吧?這個給你吃,還熱着呢。”
食物的香氣飄了過來,樸素卻真實。啓安的肚子不受控制地叫了一聲,在寂靜的晨霧中格外清晰。他的目光終於從茫然中聚焦,落在了落煙手中的饅頭和粥碗上。白粥升騰着嫋嫋熱氣,在微涼的晨霧中顯得格外溫暖誘人。
落煙看見他的喉結輕輕滾動了一下,但身體卻沒有動,只是抱着書卷的手指,因爲用力而更顯蒼白。
她也不催促,就那麼舉着,臉上帶着善意的、耐心的微笑。
時間一點點過去,福伯又開始“唰——唰——”地掃地,聲音規律依舊。鎮子裏的人聲漸漸多了起來,遠處傳來開門聲、吆喝聲、孩童的嬉笑聲,鮮活的人間煙火氣,一點點驅散着晨霧,也驅散着啓安周身那層無形的、冰冷的隔膜。
終於,啓安極其緩慢地、試探性地,向前挪了一小步。他伸出微微顫抖的手,先接過了那碗溫熱的粥。指尖傳來的溫度,讓他冰涼的皮膚微微一顫。他低下頭,看着碗中清澈的米粥,映出自己模糊的、狼狽的倒影。
然後,他抬起頭,看向依舊蹲在那裏、舉着饅頭、眼睛亮晶晶看着他的落煙。
極輕地,幾乎微不可聞地,啓安從喉嚨裏擠出兩個字:
“……謝謝。”
聲音幹澀沙啞,帶着長途跋涉後的疲憊和驚惶未定的餘音,但終究是開口了。
落煙臉上的笑容一下子明亮起來,像驟然穿透晨霧的陽光。她把饅頭也塞進啓安手裏:“快吃吧!涼了就不好吃了!”
啓安低下頭,小口小口地喝起粥來。溫熱的、帶着米香的暖流順着食道滑下,迅速蔓延到四肢百骸,驅散了夜露帶來的寒意,也稍稍撫平了緊繃的神經。饅頭鬆軟微甜,是他從未嚐過的、屬於平凡食物的樸素味道。他吃得很慢,很仔細,仿佛在進行某種莊嚴的儀式。
落煙也不着急,就蹲在一旁看着他吃,偶爾跟福伯聊兩句鎮上無關緊要的閒話,語氣輕快自然。
一碗粥,半個饅頭下肚,啓安蒼白的臉上終於有了一絲極淡的血色。他放下碗,再次看向落煙,嘴唇動了動,似乎想說什麼,卻又不知從何說起。
“我叫落煙,落家的。”落煙主動自我介紹,指了指鎮子裏面,“我家開符齋的,我阿爹是符師。你呢?叫什麼名字?從哪裏來的呀?”
啓安沉默了片刻。他想起祖父的叮囑,想起體內那個絕對不能暴露的秘密。他不能說出“啓安”,更不能提及“天符門”。
他看着眼前少女真誠清澈的眼睛,又看了看手中剩下的半個饅頭,最後,目光落在懷中書卷封面的“符籙”二字上。
“……我,”他聽到自己的聲音,依舊沙啞,卻清晰了一些,“我叫……安。平安的安。”
只說了名字,沒有來歷。
落煙眨了眨眼,沒有追問,只是點了點頭:“安?好名字。那你……接下來打算去哪兒?有地方去嗎?親戚朋友在附近嗎?”
啓安茫然地搖頭。天地之大,此刻於他而言,卻無一處可稱歸宿。
落煙和福伯交換了一個眼神。福伯嘆了口氣,搖了搖頭。
落煙咬了咬嘴唇,似乎下定了決心。她站起身,拍了拍裙子上並不存在的灰塵,對啓安伸出手——不是要拉他,而是示意他跟着:“安,你……要不要先跟我去我家的符齋看看?我阿爹懂得多,認識的人也多,說不定能幫你想想辦法。”
啓安看着她伸出的手,又抬頭看了看她已經變得明亮起來的天空。晨霧正在散去,青嵐鎮的輪廓在陽光下逐漸清晰。牌坊上的“青嵐福地”四個字,被鍍上了一層淺淺的金邊。
祖父的聲音似乎又在心底響起:“學習,成長。”
學習符道,需要地方,需要引路人。這個女孩家開符齋,父親是符師……
啓安抱緊了懷中的《符籙基礎通解》,深吸了一口混合着炊煙和草木清香的空氣。然後,他伸出手,沒有去拉落煙的手,只是默默地、堅定地,向前邁出了一步,站到了落煙的身邊。
這一步,意味着他真正踏入了這個名爲青嵐鎮的、平凡而真實的世界。
落煙笑了笑,收回手,拎起竹籃:“走吧,就在前面不遠。”
她率先轉身,鵝黃色的身影在漸漸明亮的晨光裏,像一朵溫暖的小花。啓安沉默地跟在她身後半步的距離,懷中的書卷貼着他的胸口,冰蠶絲的涼意似乎也帶上了一絲微弱的、屬於這個新世界的溫度。
福伯看着兩個孩子一前一後走進鎮子的背影,搖了搖頭,又點了點頭,繼續“唰——唰——”地掃起地來。青石板路在他掃帚下,漸漸露出幹淨的本色。
新的一天,在青嵐鎮,正式開始了。而對於啓安來說,一段完全未知的、以“安”爲名的新人生,也在這平凡的晨光中,悄然拉開了序幕。前方的符齋,會是暫時的避風港嗎?那位未曾謀面的落符師,又會如何對待他這個來歷不明、卻懷揣符道秘籍的孩子?
他不知道答案。他只知道,必須走下去。像祖父期望的那樣,活下去,學習,讓那微弱卻頑固的符道火種,不要熄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