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行的第N個夜晚,朔風卷着黃沙拍打在帳篷上,發出“嗚嗚”的聲響,像極了長安城裏戲台上的嗚咽唱腔。玄塵躺在鋪着粗布被褥的地鋪上,翻來覆去怎麼也睡不着。白天孫悟空拒絕教他修仙之術的話語還在耳邊回響,那番“道不同不相爲謀”的論調,既讓他覺得在理,又難免生出幾分失落。可比起這份失落,更讓他心緒不寧的,是心底那股縈繞多日的莫名使命感——自打穿成唐僧,這感覺就像一根細刺,悄無聲息地扎在心頭,不痛不癢,卻總讓人坐立難安,直到今夜,這根細刺突然迸發出尖銳的力量,將所有模糊的感知徹底戳透、厘清。
他側過身,看着帳篷縫隙裏漏進來的一縷月光,指尖無意識地摩挲着身下的粗布。作爲現代頂尖的國學大師,他這輩子最擅長的就是從紛亂的線索中梳理出核心邏輯,可穿越這件事,卻讓他第一次陷入了全然的迷茫。他曾無數次復盤穿越的細節:論壇上的唇槍舌劍、手邊那本剛校注完的《莊子集釋》、鼻尖縈繞的龍井茶香,還有那道突如其來的刺目白光……每一個片段都清晰無比,可串聯起來,卻找不到任何合理的解釋。直到此刻,那份迷茫中突然透出一絲光亮,仿佛濃霧籠罩的湖面被風吹開一道缺口,讓他得以窺見水下的真相。
就在這時,一陣劇烈的眩暈突然襲來,像是被人狠狠攥住了心髒,又猛地鬆開。無數不屬於他的記憶碎片如決堤的洪水般涌進腦海,碎片裏有青燈古佛的孤寂、有朝堂議事的凝重、有高僧論道的肅穆,更有一份深入骨髓的執念——那是陳玄奘刻在靈魂最深處的東西,是他作爲大唐高僧,從未對任何人言說的秘密。玄塵猛地坐起,冷汗瞬間浸溼了身上的僧袍,黏膩地貼在皮膚上,帶來一陣刺骨的寒意。他大口喘着氣,雙手撐在身側,指節因爲用力而泛白,嘴裏喃喃自語,聲音帶着難以抑制的顫抖:“原來……竟是這麼回事!我總算明白了!”
那些記憶碎片在他腦海中飛速拼湊、重組,最終形成了一段完整的、塵封的歷史脈絡。他仿佛親眼看到了南北朝時期的那場震動天下的佛道大辯論——那是一場關乎本土智慧與外來宗教話語權的巔峰對決,地點設在當時的都城洛陽,朝堂百官、文人雅士、佛道高人齊聚一堂,場面之盛大,足以載入史冊。道家這邊,派出的是當時最負盛名的真人寇謙之,他攜着道家“無爲而治”“道法自然”的核心思想登台,言辭間盡是華夏本土智慧的高深玄妙,引得來賓頻頻頷首。可最終,這場辯論卻以道家的慘敗收場,從此徹底改變了兩派的命運軌跡。
玄塵揉着發脹的太陽穴,國學大師的本能讓他瞬間洞悉了這場辯論的關鍵所在。道家並非輸在道理的精深程度上,恰恰相反,道家“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的宇宙觀、“無爲自化,清靜自正”的處世哲學,其思想深度絕不遜於佛家。可道家輸就輸在了“傳承”二字上,輸在了對“文字記錄”的輕視上。道家自誕生之日起,就透着一股隨性自在的特質,高人論道多是口傳心授,講究“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認爲真正的智慧只能靠個人體悟,一旦用文字記錄下來,就會失去其本真的韻味,變得僵化刻板。
他想起自己在現代研究道家典籍時的困境:《道德經》全文不過五千言,字字珠璣卻晦澀難懂,歷代注本雖多,卻各有各的解讀,讓人難以捉摸;《莊子》倒是文采斐然,可寓言故事居多,核心思想藏在荒誕的情節之下,需耗費大量心力才能窺得一二;而其他道家典籍更是零散殘缺,多爲後人輯錄而成,難以形成完整的理論體系。這正是道家傳承的痛點——他們將智慧藏在心裏、傳在口中,卻很少刻意將對話、感悟、論道內容整理成文,哪怕有零星的文字記載,也多是點到即止的箴言,普通人根本難以參悟,更別說用來作爲辯論的依據。
可佛家偏不!他們太懂“留痕”的重要性,也太懂文字傳承的力量。自釋迦牟尼成佛傳道以來,佛家就形成了一套極爲完善的文字記錄體系。哪怕是高僧大德間的幾句閒談、一次偶然的頓悟,甚至是弟子的提問與解惑,都會被身邊的弟子一字不落地記錄下來,隨後經過整理、編撰,形成一卷又一卷的經文。久而久之,佛家的經文變得浩如煙海,《金剛經》《心經》《楞嚴經》《法華經》……一部部經文涵蓋了宇宙觀、人生觀、修行方法等方方面面的內容,邏輯嚴密,論據充分。
那場南北朝的辯論中,佛家高僧登台後,根本不用過多的臨場發揮,只是引經據典,將一部部經文裏的道理娓娓道來,句句有依據、字字有出處。他們既能引用經文闡釋佛家的核心思想,又能借着經文裏的論述反駁道家的觀點。而道家的寇謙之真人,雖有滿腹智慧,卻只能靠自己的語言去闡釋“無爲”“自然”的真諦,面對佛家高僧鋪天蓋地的經文引用,他縱有千言萬語,也顯得蒼白無力。就像兩個人打官司,一方拿着厚厚的卷宗作爲證據,另一方卻只能靠口頭辯解,勝負從一開始就注定了。玄塵越想越清晰,心裏忍不住生出幾分惋惜:“可惜了,道家的智慧明明不輸佛家,卻輸在了傳承的方式上,實在是可惜!”
自那以後,佛家趁勢崛起,一步步占據了宗教領域的主導地位。尤其是到了大唐時期,在朝廷的推崇下,佛家更是達到了鼎盛。上至朝堂玄公貴族,下至市井平民百姓,皆對佛法推崇備至,全國各地的寺廟拔地而起,香火鼎盛,僧侶的社會地位也水漲船高。不少文人雅士潛心研究佛法,甚至出家爲僧,一時間,佛家思想彌漫在整個大唐的空氣裏。
而華夏本土的道家智慧,反倒在這場辯論後日漸式微,成了小衆之學。雖然道家也有不少信徒,朝廷也並未打壓,但在佛家的光環之下,道家始終難以抬頭。許多道家高人看透了世俗的紛爭,選擇歸隱山林,潛心修行,更不願意將自己的智慧公之於衆,這就導致道家的傳承更加艱難,陷入了惡性循環。玄塵想到這裏,心裏涌起一股強烈的認同感——作爲研究國學的學者,他最痛心的就是本土優秀文化的流失,如今親身經歷(或者說通過記憶感知)到這樣的歷史變遷,更是感同身受。
“西天取經……根本不是爲了學習什麼大乘佛經!”玄塵的眼神驟然清明,陳玄奘的使命如一盞明燈,瞬間照亮了他此前所有的迷茫。他終於明白,太宗皇帝爲何力排衆議,支持陳玄奘西行;也終於明白,陳玄奘爲何甘願冒着九死一生的風險,踏上這趟充滿未知的旅程。這根本不是一場簡單的“求經之旅”,而是一場肩負着華夏文明使命的“臥底之行”!
陳玄奘的真實使命,是借着“求取大乘佛經”的名義,深入佛家的發源地,摸清其教義根本、傳承脈絡、組織架構,甚至找到其教義中的漏洞和軟肋。華夏文明源遠流長,從先秦的諸子百家到漢魏的經學玄學,形成了一套完整的、屬於自己的思想體系,豈能被外來的宗教束縛思想?豈能讓本土的智慧被外來的教義掩蓋?這才是天道的真正用意,是陳玄奘作爲大唐頂尖高僧的宿命,也是他玄塵——一個穿越而來的現代國學大師,如今不得不扛起的重任!
他想起陳玄奘記憶裏的一個片段:出發前夕,太宗皇帝曾單獨召見他,屏退左右後,只說了一句話:“法師此去,不僅爲佛法,更爲華夏。”當時的陳玄奘重重叩首,眼中滿是堅定。那一刻,玄塵仿佛與千年前的陳玄奘靈魂相通,他能感受到那份沉甸甸的使命,也能感受到那份爲了華夏文明不惜一切的決心。
想通這一點,玄塵只覺得渾身的血液都沸騰起來,之前所有的恐懼、迷茫、失落,都在這一刻煙消雲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前所未有的亢奮。他半生鑽研國學,經史子集爛熟於心,佛道儒三家的典籍更是如數家珍。論剖析教義、拆解道理、尋找邏輯漏洞,他在現代國學界從未怕過誰!佛家的經文雖然浩如煙海,但只要是文字記錄的東西,就必然有其局限性,必然有可以拆解、反駁的地方。
他甚至開始在腦海中構思起了策略:到了西天之後,先假意潛心學習大乘佛經,博取佛家的信任;暗地裏則仔細研究每一部經文,對比佛家不同流派的教義,尋找它們之間的矛盾之處;同時,觀察佛家的傳承方式、組織架構,找到其運作的弱點。更重要的是,他要將佛家的教義與華夏本土的國學智慧進行對比,用儒家的“仁義禮智信”、道家的“道法自然”去解構佛家的思想,找出其不適應華夏文明的地方,從而打破佛家對華夏思想的束縛。
“這趟西行,簡直是爲我量身定做的‘戰場’!”玄塵忍不住握緊了拳頭,眼神裏滿是鬥志。他在現代之所以致力於推廣國學,就是爲了讓本土的優秀文化被更多人熟知、認同,如今有機會在唐朝這個時代,爲華夏文明的思想自由而戰,他豈能退縮?哪怕前方有千難萬險,哪怕要面對無數妖魔鬼怪,哪怕身邊還跟着一個讓他心存忌憚的妖猴,他也必須走下去,而且必須走得漂亮!
可這份沸騰的熱血,沒持續三秒就被一陣刺骨的寒意澆滅。他猛地轉頭,看向帳篷外月光下那個紋絲不動的打坐身影——孫悟空。那妖猴雖化作了身着青衫的俊朗男子,言行舉止也遵規循矩,甚至還會用《朱子家訓》的道理教育隨從,可玄塵太清楚,這只是他的表象。骨子裏,他還是那個大鬧天宮、天不怕地不怕的齊天大聖,是那個一言不合就揮起金箍棒、殺伐果斷的妖猴。
玄塵的心髒不由自主地縮緊了。他根本不敢保證,這妖猴哪天得知了自己的真實使命,會做出什麼樣的反應。孫悟空跟着他,是爲了從他身上悟出新的修行大道,是爲了超越如來。可他的使命,是打破佛家的束縛,是要與整個佛家爲敵。這與孫悟空“悟大道”的初衷,真的相符嗎?萬一孫悟空覺得他的使命會阻礙自己的修行,萬一他覺得跟着自己沒有前途,萬一他哪天突然野性發作,覺得自己這個“師父”礙眼了……玄塵不敢再想下去,他毫不懷疑,以孫悟空的本事,要取他的性命,比捏死一只螞蟻還要容易。
他悄悄撩開帳篷的簾子一角,借着月光,仔細打量着外面的孫悟空。只見他盤腿坐在黃沙地上,雙目緊閉,眉頭微蹙,周身似乎縈繞着一層淡淡的金光,與周圍的黃沙、夜色形成了鮮明的對比。他就那樣靜靜地坐着,仿佛與天地融爲一體,又仿佛帶着一種生人勿近的疏離感。玄塵心裏暗忖:“這家夥到底在想什麼?他真的洞悉我的心思了嗎?他知道這趟西行的真正意義嗎?就算他知道了,他會繼續護着我嗎?”
一連串的疑問在他腦海中盤旋,讓他越想越怕。他甚至開始後悔,剛才不該那麼亢奮,不該那麼快就下定決定。他不過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學者,就算有滿腹的國學智慧,在絕對的力量面前,也顯得不堪一擊。孫悟空就像一顆定時炸彈,誰也不知道他什麼時候會爆炸。
“不管了不管了,先睡一覺再說。”玄塵趕緊縮回腦袋,猛地拉上帳篷簾子,用被子蒙住自己的頭,像是這樣就能隔絕所有的恐懼。他在心裏自我安慰:“反正現在孫悟空還沒反悔,反正他還需要跟着我悟大道,起碼暫時是安全的。至於佛道之爭,至於那個沉甸甸的使命,走一步看一步吧!船到橋頭自然直,以我這國學功底,總能想出辦法的。”
可就算這樣自我安慰,他的心髒還是跳得飛快,久久不能平靜。他能清晰地聽到自己的心跳聲,與帳篷外的風聲交織在一起,形成了一首充滿不安的夜曲。他不知道,這場肩負着華夏文明使命的西行之旅,等待他的究竟是什麼。
帳篷外,孫悟空似乎察覺到了帳篷裏的動靜,緊閉的雙目微微睜開,眼中閃過一絲了然的笑意,隨即又恢復了平靜。以他的修爲,玄塵的所有心思、所有情緒,都瞞不過他的眼睛。他早已洞悉玄塵的真實使命,也知曉這趟西行的真正意義。甚至,他比玄塵自己更清楚,這場打破佛家束縛的行動,蘊含着多大的機緣。
如來是佛家的領袖,要超越如來,僅僅靠修煉法術、提升修爲是遠遠不夠的,更重要的是悟透“道”的本質。而佛家的道,已經被如來走到了極致,他若想超越,就必須另辟蹊徑,從新的“道”中尋找突破。玄塵所肩負的使命,恰恰是打破現有的思想格局,是要在佛家的道之外,重塑華夏文明的思想體系。這種攪動天地格局的行動,本身就蘊含着無窮的大道至理,正是他突破瓶頸、超越如來的最佳機會。
對他而言,玄塵的使命越是重大,越是充滿挑戰,就越有可能從中悟出新的修行大道,超越如來的希望也就越大。所以,不管玄塵的使命是什麼,不管他要面對多麼強大的敵人,他都會默默護着這個迂腐又可愛的和尚。他要做的,就是在暗中爲他掃清障礙,等着他用那身國學智慧,攪動這佛道之爭的渾水,等着他在這場使命的踐行中,綻放出屬於華夏文明的思想光芒。到那時,他自然能從中悟得自己想要的大道。
孫悟空重新閉上雙目,周身的金光愈發濃鬱。夜風卷着黃沙掠過他的衣角,他卻紋絲不動,仿佛一座亙古不變的雕像,守護着帳篷裏那個心懷使命又滿心忌憚的國學大師,也守護着自己超越如來的唯一希望。西行之路,才剛剛開始,更精彩、更凶險、更充滿機緣的故事,還在後面等着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