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吒沖回南天門時,守門的天兵天將幾乎以爲見到了幻影。
他一身銀甲破碎不堪,左肩胛處的傷口仍有細碎的金紅蓮瓣緩緩飄散,臉色蒼白如紙,眉眼間卻凝着一股逼人的戾氣與焦灼。風火輪的火光明明滅滅,顯然靈力已瀕臨枯竭。
“元…元帥?!”爲首的天將聲音發顫。
哪吒根本無暇理會,徑直闖入天門,所過之處留下點點蓮香與血腥氣。沿途仙官神將無不震驚側目,不是說三太子已在下界隕落了嗎?怎會這般狼狽又急切地突然歸來?
他直奔凌霄殿,卻在殿外被聞訊趕來的李靖攔住。
“哪吒!”李靖手中寶塔微震,臉上神色復雜難辨,似有驚怒,又似有一絲極快掠過的如釋重負,最終化爲嚴厲的詰問,“你既脫險,爲何不先傳訊?可知天庭爲你震動?!”
哪吒腳步未停,只冷冷甩下一句:“傳訊符毀了。”他目光掃過父親,未多做停留,“讓開。”
“你!”李靖被他這態度激得怒意上涌,卻見哪吒眼中血絲隱現,那股不顧一切的勢頭竟讓他一時語塞。
哪吒已闖入殿中。玉帝與群仙見他生還,皆是愕然。太乙真人率先起身,眼中關切幾乎溢出:“徒兒!”
哪吒草草向玉帝一拱手,聲音因傷勢和急切而沙啞:“陛下,臣歸遲,累衆懸心。但臣現下有一急事,不得不詢問陛下,敢問陛下可知臣雲靄宮中那截靈藕,何在?”
殿內靜了一瞬。王母緩聲道:“三太子,你可知那靈藕今晨忽生靈光異象,化形成功?其動靜頗大,引動各方關注。因其靈力特殊,又與你有舊,吾等已將其暫時接引至瑤池旁靜室,由仙娥照看,以免再生變故。”
哪吒瞳孔驟縮。
化形?在那般心神劇震的關頭?他仿佛又感受到心口那陣撕裂般的共鳴痛楚,再不多言,轉身便走。
“哪吒!”太乙真人喚他,“你的傷……”
“死不了。”話音未落,人已化作一道火光掠出殿外,直撲瑤池方向。
瑤池旁的精舍外仙氣繚繞,守衛的仙娥見是他,未敢阻攔。哪吒推門而入,內室雲床之上,少女正靜靜昏睡。
只一眼,他便怔在當場。
少女裹在素雲錦被中,只露出一張臉和些許散在枕邊的烏發。那眉眼、鼻梁、唇形……竟與他有七分相像!只是輪廓柔和了許多,褪去了他身爲戰神的鋒銳與孤戾,更像是水月鏡花中倒映出的一個溫軟幻影。她肌膚瑩白透粉,仿若初綻蓮瓣,眼角猶有未幹的淚痕,長睫溼漉漉地垂下,即使在昏睡中,眉宇間也凝着一股化不開的悲慟與不安。
左肩處,那原本陶鉢斷口的金紋,已化作一朵小巧精致的金蓮印記,悄然綻放。
哪吒胸口那股莫名的抽痛更劇烈了。他緩步走近,幾乎是無意識地伸出手,指尖極輕地拂過她頰邊淚痕。觸感微涼,細膩得不像真實。
竟真的……化成了這般模樣。
他心底掠過一絲極復雜的震動,說不清是惱是憐,還是某種更深邃的、連自己都不願深究的牽絆。
這天地間,竟有了一個與他容貌相似、氣息相連、因他生死而痛徹心扉的存在。這感覺陌生而奇異,仿佛他最隱秘的一部分,被悄然復刻成了另一個全然不同的脆弱的生命。
就在他指尖觸及的刹那,床上的漣糯眼睫劇烈一顫,猛然睜開了眼睛。
那是一雙極清澈的眸子,此刻卻盛滿了未散的驚惶與破碎的水光。她直直望向哪吒,瞳孔先是渙散,隨即驟然聚焦,難以置信地睜大。
“殿下?”聲音細弱沙啞,帶着初生般的懵懂與巨大的不確定。
她掙扎着想坐起,周身不穩的靈力又是一陣波動。哪吒立刻按住她肩頭:“別動。”
漣糯卻仿佛感受不到,只死死盯着他,淚水毫無預兆地洶涌而出:“你還活着……你還活着……”她反復呢喃,像是確認,又像是瀕死之人抓住浮木,“他們都說你,我好怕,我真的好怕他們說的是真的,好怕我再也見不到你。”
她哭得渾身發抖,新生的身體無法承受這般激烈情緒,靈力亂竄,臉色愈發蒼白。哪吒能清晰感覺到她靈台內與自己本源的那份共鳴,正隨着她的哭泣而劇烈震顫,牽扯着他同樣未愈的傷勢與心神。
他心中那點因她擅自化形而生的些微惱意,此刻被這洶涌的淚水與依賴沖得七零八落。一種近乎無措的柔軟情緒攥住了他。他抿緊唇,指尖動了動,終是略顯僵硬地,用指腹抹去她源源不斷的淚。
“怕什麼。”他聲音依舊有些冷硬,卻放低了許多,“本元帥哪那麼容易死。”
話音未落,門外傳來清靜祥和的佛號。
“阿彌陀佛。”
觀音菩薩手持淨瓶,不知何時已立於門外,目光溫藹地落在室內兩人身上。她先看向哪吒:“三太子傷勢不輕,靈光浮動,當靜心調養。”又轉向漣糯,眼中含着洞悉一切的慈悲,“靈藕化形,天賦異稟,卻又因情劫而啓,靈力與心神皆不穩。你可有何打算?”
室內靜下。
漣糯止住哭泣,倚在雲枕上,看看哪吒,又望望觀音。她雖初生,靈智卻因長久陪伴與刹那頓悟而通透。她知道自己的存在特殊,也知道天庭並非她可長久安然棲息之所。更明白,眼前這位曾給予她選擇的菩薩,或許是能爲她指引前路之人。
她沉默良久,細白的手指無意識地揪緊了雲被。哪吒站在一旁,沒有催促,只是目光落在她身上,深邃難辨。
她必須變強,漣糯想。
不能再像這次一樣,只能無助地等待消息,被巨大的恐慌擊垮。她要有能力保護自己,或許將來,也能不再成爲他的負累,甚至能與他並肩?
這個念頭讓她心尖微顫。
可她舍不得離開,雲靄宮有他的氣息,有金戈,有她熟悉的點點滴滴。化形時那撕心裂肺的恐懼讓她明白,她已無法承受與他徹底分離。
終於,她抬眸,望向觀音,聲音輕而堅定:“弟子願拜菩薩爲師,潛心修行。但求菩薩允準,弟子修行之所,仍在元帥行宮之內。”她頓了頓,補充道,“弟子會約束自身,勤加修煉,絕不惹是生非。”
哪吒聞言,眉梢幾不可察地動了一下,倒還算懂事。 他心底那點掌控欲被微妙地撫平了,留在他的地方,在他的眼皮底下,由他照看自然是最好的。只是拜師觀音……他瞥了一眼菩薩,這位可不是他能隨意左右的存在。
觀音菩薩微微一笑,仿佛早已料到。
她目光掃過哪吒,似有深意,又看回漣糯:“情之所鍾,亦是修行道場。既你心意已決,吾便應允你。你可居於雲靄宮,吾會傳你適合你本源的心法口訣,定期查驗你功課。只是修行之路多艱,須得你自身持恒不懈。”
漣糯眼中綻出光彩,掙扎着想下床行禮:“弟子叩謝菩薩!”
哪吒卻先一步按住了她,對觀音道:“有勞菩薩費心。她既住我宮中,我自會……督促她修行。” 話說得平淡,卻讓人不容置疑。
觀音含笑點頭,不再多言,只將一段清淨心法傳入漣糯靈台,又囑咐了幾句凝神靜氣、穩固本源的要訣,便飄然離去。
精舍內重歸寧靜。
漣糯接受了心法,只覺紛亂的心緒和靈力漸漸有了歸攏的跡象,疲憊感再度襲來。她強撐着看向哪吒,目光落在他肩頭仍在飄散蓮瓣的傷口,眼圈又紅了:“你的傷……”
“無礙。”哪吒打斷她,語氣恢復了往常的淡漠,卻伸手將她按回枕上,“睡吧。既已化形,往後日子長得很。” 他轉身欲走,去處理自己一身狼狽並應對後續的瑣事。
衣袖卻傳來極輕微的阻力。
低頭,見漣糯細白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捏住了他一片破損的衣角。她閉着眼,長睫顫抖,聲音幾不可聞:“你……別走遠。”
哪吒腳步頓住。他背對着她,看不見表情,只有側臉線條在瑤池氤氳的光線下顯得格外清晰。
片刻,他極輕地“嗯”了一聲,終究沒有拂開那只手。
窗外雲霞舒卷,天光靜謐。
他想,這天地間那因他而生的存在,合該只屬於他,也只依賴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