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剛蒙蒙亮,尖銳的起床號就像一把淬了冰的刀子,狠狠劃破了營區上空厚重的寂靜。
三班的新兵們幾乎是在號聲響起的瞬間,就條件反射般從硬板床上彈了起來。穿衣、疊被、扎腰帶、列隊,一連串動作快得像被設定好程序的機器人,可沒人的臉上有半分精氣神。一個個眼窩凹陷,嘴唇泛着不健康的幹白,走起路來腳步發飄,像是一陣風就能吹倒——這新兵連的飯,實在是太不經餓了。
早餐的標配永遠是一碗能照見人影的稀飯,一碟寡淡到嚐不出鹽味的鹹菜,再加一個拳頭大小的饅頭。稀飯稀得能數清碗裏的米粒,喝下去不過是潤了潤幹裂的喉嚨,轉眼就順着腸子流了個幹淨。鹹菜切成細細的絲,嚼在嘴裏像啃着曬幹的樹皮,沒滋沒味。那一個饅頭,更是精貴得不像話,石岐每次都掰成四瓣,一小口一小口地抿着,生怕吃得太快,下一秒肚子就開始咕咕叫。
可就算是這樣省着吃,也扛不住訓練的強度。早上的隊列訓練一站就是兩個小時,太陽火辣辣地曬在背上,汗水順着脊梁骨往下淌,浸透了迷彩服,又被太陽曬幹,在衣服上留下一圈圈白花花的鹽漬。站軍姿的時候,要求紋絲不動,肚子裏的那點東西早就被消耗得一幹二淨,飢餓感像一只無形的手,緊緊攥着胃袋,疼得人直冒冷汗。
上午是戰術訓練,匍匐前進、跨越障礙、持槍臥倒,每一個動作都要拼盡全力。石岐記得昨天練匍匐前進,粗糙的水泥地磨破了手掌和膝蓋,火辣辣地疼,可他連喊疼的力氣都沒有,滿腦子想的都是“要是能有個饅頭吃就好了”。中午開飯的時候,他端着飯盒沖到餐桌前,兩個饅頭三兩口就下了肚,那勺寡油少鹽的青菜,連葉子帶梗都嚼得幹幹淨淨,可放下飯盒的時候,肚子依舊是空蕩蕩的,仿佛剛才那點東西只是塞了塞牙縫。
下午的體能訓練,才是真正的煉獄。
黃建軍拎着秒表站在操場中央,眼神銳利如刀,掃過面前站得歪歪扭扭的新兵,聲音裹挾着熱浪炸開:“科目!五公裏越野,一百個俯臥撐,一百個蹲起,四百米鴨子步!敢偷懶的,加練一倍!”
這話一出,隊伍裏響起一片壓抑的倒吸冷氣聲。石岐的腿肚子瞬間繃緊,早上隊列訓練的酸痛還沒散去,五公裏越野已經是極限,更別說後面還有一連串要命的科目。
“預備——跑!”
哨聲落下,新兵們像離弦的箭一樣沖了出去。石岐緊跟在江濤身後,腳步邁得又大又快,可剛跑了一圈,喉嚨裏就涌上一股腥甜的味道,肺像個破風箱,每一次呼吸都帶着灼痛感。太陽懸在頭頂,把水泥地烤得滾燙,熱氣順着鞋底往上鑽,燙得人腳心發麻。
五公裏越野跑完,所有人都癱在地上,胸口劇烈起伏,連抬手擦汗的力氣都沒有。石岐趴在地上,臉貼在發燙的地面上,感覺自己的五髒六腑都移了位。還沒等緩過勁,黃建軍的吼聲就砸了下來:“俯臥撐!一百個!開始!”
新兵們只能掙扎着撐起身體,雙手撐在粗糙的水泥地上,開始機械地重復動作。石岐的胳膊抖得厲害,每撐一次,都感覺肌肉在撕裂,汗水滴在地上,暈開一小片深色的印記。一百個俯臥撐做完,他的胳膊已經抬不起來,連手指都在微微發顫。
“蹲起!一百個!少一個加練五十!”
黃建軍的聲音像鞭子,抽在每個人的後背上。石岐咬着牙站起來,雙腿發軟,每一次蹲下再站起,都感覺膝蓋在嘎吱作響,仿佛下一秒就要碎掉。一百個蹲起結束,他的腿已經不是自己的了,走路都在打晃。
可最要命的,還是那四百米鴨子步。
黃建軍指着跑道盡頭的紅旗,冷聲道:“四百米!爬也要爬過去!誰要是敢站起來,就給我從頭再來!”
鴨子步,是新兵連裏最磨人的科目。要求半蹲在地上,雙腿分開與肩同寬,雙手抱住膝蓋,依靠膝蓋的屈伸往前挪動。這個動作看着簡單,卻極其考驗腿部力量和耐力,沒走幾步,腿就會像灌了鉛一樣沉。
石岐咬着牙,蹲下身子,雙手死死抱住膝蓋,開始往前挪動。剛走了十米,大腿的肌肉就開始瘋狂抽搐,酸痛感像潮水一樣涌上來,疼得他額頭青筋暴起。他低頭看着地面,水泥地被太陽曬得發白,每挪動一步,膝蓋都像是要磕在石頭上,鈍痛難忍。
旁邊的秦朗沒走多遠,就撲通一聲摔在地上,膝蓋磕出一片淤青。他想撐着站起來,卻被黃建軍的吼聲喝止:“趴下!繼續走!”
秦朗咬着牙,眼淚混着汗水往下淌,只能繼續往前挪。石岐看着他的背影,心裏泛起一陣苦澀,自己的腿也開始不受控制地發抖,每挪動一步,都像是在刀尖上行走。
四百米的跑道,平時跑起來不過幾十秒,此刻卻像是一條望不到頭的漫漫長路。
石岐的呼吸越來越急促,汗水流進眼睛裏,澀得他睜不開眼。他感覺自己的膝蓋快要廢了,肌肉的酸痛已經變成了麻木,雙手因爲用力過猛,指節泛着慘白。他想停下來,想放棄,可一抬頭,就看見黃建軍站在跑道邊,手裏拎着木棍,眼神冷得像冰。
“快點!磨磨蹭蹭的!”黃建軍的吼聲傳來,“後面的人都跟上!”
石岐咬緊牙關,把所有的力氣都集中在膝蓋上。他盯着前面戰友的腳後跟,一步一步地挪着,腦子裏只有一個念頭:不能停,不能輸。
跑道上,到處都是新兵們沉重的喘息聲和壓抑的悶哼聲。有人的膝蓋磨破了皮,鮮血浸透了迷彩褲,留下一道道暗紅色的印記;有人的手臂因爲長時間抱着膝蓋,已經僵硬得抬不起來;還有人實在撐不住,趴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氣,卻依舊不肯放棄。
石岐挪到兩百米的時候,感覺自己的腿已經不是自己的了。麻木感從大腿蔓延到小腿,再到腳尖,每挪動一步,都像是在挪動千斤重的石頭。他的視線開始模糊,耳邊的聲音也變得遙遠,只有膝蓋與地面摩擦的聲音,清晰得可怕。
“還有一百米!”黃建軍的聲音傳來,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鬆動。
石岐猛地抬起頭,看到了跑道盡頭的紅旗。那面紅色的旗幟在風中飄揚,像是一道光,照亮了他麻木的神經。他深吸一口氣,用盡最後一絲力氣,加快了挪動的速度。
大腿的肌肉在瘋狂抗議,抽搐感越來越強烈,疼得他眼前發黑。他死死咬着嘴唇,嚐到了一股淡淡的血腥味。終於,在挪到最後十米的時候,他看到了終點線。
石岐幾乎是撲過去的,雙手撐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氣,渾身的骨頭都像是散了架。他的膝蓋火辣辣地疼,低頭一看,迷彩褲的膝蓋處已經磨破了,露出裏面滲血的皮膚。
四百米鴨子步,他用了足足十五分鍾。
當他癱在地上,再也動彈不得的時候,才發現整個三班的新兵都趴在跑道上,像一灘灘爛泥,連手指頭都懶得動一下。黃建軍走到他們面前,看着這群狼狽不堪的新兵,卻罕見地沒有發火。他沉默了半晌,只說了一句:“原地休息十分鍾。”
石岐趴在地上,看着天空。天空藍得不像話,白雲慢悠悠地飄着。他的腿還在抽搐,肚子裏空蕩蕩的,飢餓感再次襲來。他摸了摸口袋,空空如也,心裏卻暗暗下定決心——今晚,一定要藏幾個饅頭。
機會,是在晚飯前出現的。
那天下午的體能訓練提前結束了半個鍾頭,新兵們被允許在操場自由活動十分鍾。石岐借着去廁所的名義,繞到了食堂後面。他看見炊事班的老兵正忙着給排長們裝菜,一個個不鏽鋼餐盤裏堆滿了紅燒肉和炒雞蛋,香氣飄出老遠。打飯的窗口沒關嚴,蒸籠的蓋子被掀開了一角,白花花的饅頭冒着熱氣,麥香混着水汽,勾得石岐肚子裏的饞蟲直打轉。
他的心跳瞬間加速,一個大膽的念頭在腦子裏冒了出來。
晚飯的哨聲一吹,新兵們排着歪歪扭扭的隊伍往食堂沖。石岐刻意放慢了腳步,排在了隊伍的末尾。他的眼睛死死盯着打飯窗口裏的蒸籠,手指攥得發白,掌心全是冷汗。前面的新兵一個個打了飯離開,兩個饅頭,一勺青菜,標準得不能再標準。
終於輪到他了。
炊事班的老兵面無表情地拿起兩個饅頭,正要往他的飯盒裏放。石岐深吸一口氣,壓低了聲音,用只有兩個人能聽見的音量飛快地說:“叔,多給兩個唄,下午訓練太狠了,實在扛不住。”
老兵抬眼瞥了他一下,渾濁的眼睛裏閃過一絲猶豫。他又掃了眼不遠處正在和黃建軍說笑的幾個班長,沉默了幾秒,飛快地又往石岐的飯盒裏塞了兩個饅頭,還不忘狠狠瞪了他一眼,壓低聲音警告:“趕緊走!別讓人看見!”
石岐的心狂喜得快要跳出來,嘴上連聲應着,端着飯盒轉身就往餐桌走。他的腳步又快又穩,眼睛卻在四處瞟着。走到餐桌旁,他假裝不小心撞了一下旁邊的桌子,彎腰撿筷子的瞬間,飛快地扭頭看向打飯窗口——那個蒸籠的蓋子依舊沒關嚴,裏面還堆着不少饅頭。
一個更冒險的念頭冒了出來。
他端着飯盒,假裝往廁所的方向走。路過打飯窗口的時候,他瞅準老兵轉身去盛菜的空檔,彎腰的瞬間,飛快地伸出手,從蒸籠裏摸出了兩個熱乎乎的饅頭。
六個饅頭。
石岐把飯盒裏的四個饅頭塞進了袖口,又把剛摸來的兩個饅頭攥在手裏,用校服的下擺蓋住。溫熱的觸感透過布料傳過來,燙得他心尖發顫。那股濃鬱的麥香,鑽得鼻腔裏全是滿足的味道。
這一切,不過是幾秒鍾的事。
他端着空飯盒,快步走到餐桌旁,狼吞虎咽地扒拉着盤子裏的青菜,眼睛卻時不時瞟着門口。黃建軍正和二班班長林山說着話,眉眼間帶着點笑意,沒往這邊看。懸着的心,這才慢慢落了地。
吃完飯列隊回宿舍,石岐故意走在隊伍的最後面。袖口的饅頭硌得慌,卻又透着一股隱秘的竊喜。他的腳步放得很慢,腦子裏一遍遍盤算着,該把這些饅頭藏在哪裏。
藏在懷裏?不行,太顯眼了。藏在褲兜?也不行,容易被發現。藏在被子裏?更不行,班長查鋪的時候一眼就能看見。
他的目光,落在了床頭櫃上。
宿舍裏的床頭櫃是最老式的那種,有三層抽屜。最上面一層放着牙刷牙膏,中間一層放着換洗的襪子,最下面一層,堆着幾雙穿舊了的膠鞋,落了一層薄薄的灰,平時根本沒人會去碰。
就是那裏了。
一進宿舍,石岐就借着洗漱的名義,飛快地溜到了自己的床頭櫃前。他先假裝拿牙刷,拉開最上面一層抽屜,擋住了班長的視線,然後飛快地拉開最下面一層抽屜,把袖口和手裏的六個饅頭,小心翼翼地塞進了膠鞋堆裏。
饅頭被膠鞋包裹着,嚴嚴實實,半點都看不出來。他又仔仔細細地把膠鞋擺好,拉上抽屜,拍了拍桌面,確認沒有半點破綻,這才鬆了口氣。胸口的心跳還在砰砰作響,臉上卻忍不住露出了一絲滿足的笑意。
夜幕慢慢降臨,營區裏的燈光一盞盞亮了起來。晚點名結束後,新兵們拖着疲憊的身體回到宿舍,洗漱、整理內務,然後躺在床上,很快就響起了此起彼伏的呼吸聲。
石岐卻沒睡着。
他側着身子,眼睛在黑暗裏亮得像星星。他的耳朵豎得老高,聽着走廊裏的腳步聲。先是值班員的腳步聲,然後是黃建軍查鋪的腳步聲。腳步聲在宿舍門口停了下來,黃建軍的身影出現在門口,手電筒的光掃過每一張床鋪,停留了幾秒,又慢慢移開。
石岐的心跳瞬間提到了嗓子眼,他屏住呼吸,一動不動,生怕發出半點聲響。
幾分鍾後,腳步聲漸漸遠去,消失在了走廊的拐角。
確認安全了。
石岐慢慢坐起身,借着窗外透進來的微弱月光,輕輕拉開了床頭櫃最下面的抽屜。膠鞋堆裏的饅頭還帶着點餘溫,他小心翼翼地把六個饅頭都拿了出來,攥在掌心。
被窩裏一片漆黑,石岐先是把饅頭一個個放在掌心反復捏實。他捏得很用力,把鬆軟的饅頭捏成了緊實的小團子,這樣不僅吃起來更頂飽,還能最大程度減小咀嚼的聲響,不會吵醒旁邊的戰友。
他捏下一小塊,塞進嘴裏,慢慢抿着、嚼着。鬆軟的饅頭帶着溫熱的麥香,一點點化開在舌尖,順着喉嚨往下滑,熨帖得讓人眼眶發酸。
這是他來新兵連這麼久,第一次嚐到飽飯的滋味。
他吃得很慢,很珍惜。每一口都嚼得細細的,讓麥香在口腔裏停留得久一點,再久一點。他不敢發出太大的聲響,只能用牙齒輕輕咬着,把饅頭屑一點點咽下去。
黑暗裏,只能聽見他輕微的咀嚼聲,還有肚子裏傳來的滿足的咕嚕聲。
六個被捏得緊實的饅頭,他吃了足足半個多小時。從第一個到第六個,他連一點碎屑都沒舍得浪費,全都仔仔細細地吃進了肚子裏。
吃完最後一口饅頭的時候,石岐摸了摸自己圓滾滾的肚子,長長地舒了一口氣。胃裏暖融融的,像是揣了一個小小的暖爐,連帶着骨頭縫裏積攢的酸痛和疲憊,都好像消散了不少。
他把掌心的饅頭屑舔得幹幹淨淨,然後小心翼翼地把抽屜推回去,躺回了被窩裏。
窗外的月光柔和地灑在床鋪上,營區裏靜悄悄的,只有遠處傳來的幾聲蟲鳴。石岐裹緊了被子,嘴角彎起一個滿足的弧度。
這是他在新兵連爲數不多的飽飯,也是藏在記憶深處,帶着麥香的、最踏實的一個夜晚。
他閉上眼睛,很快就沉入了夢鄉。夢裏,他回到了家,媽媽端着一大盤剛出鍋的饅頭走了過來,饅頭冒着熱氣,香氣飄滿了整個屋子。他伸手拿起一個,狠狠咬了一大口,甜絲絲的味道,在嘴裏漾開。
(各位讀者大大,剛開始的時候基本都這樣,是爲了告訴新兵們糧食來之不易,還有很多,像吃不完的打包,就是把飯菜什麼的揣兜裏湯湯水水的,要麼就是把主食扔掉的,一大堆人圍着桶吃泔水,這些後續就不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