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十日，午後兩點。
江城迎來入夏後最熱的一天，柏油馬路被曬得發軟，空氣在熱浪中扭曲變形。
林逸背着書包走出機械廠家屬院時，襯衫後背已經溼了一片。書包裏裝着《雲海仙蹤》第三到第五章的手稿——過去半個月，他每天寫四五千字，終於攢夠了第一個小高潮的劇情。
這半個月裏，發生了三件重要的事。
第一件，《雲海仙蹤》在星辰中文網上架了。第一章發布後，點擊和收藏緩慢增長，直到寫到“七脈會武”的高潮情節，數據突然飆升。編輯發來站內信，邀請籤約。
林逸用表哥的身份證完成了籤約流程——系統建議的規避方案。上周作品上架，首章VIP訂閱破千，按千字五分的分成，他粗略算了一下，這個月稿費可能有三四千。
在2009年，這相當於父親大半個月的工資。
第二件，父親林海所在的機械廠改制方案正式公布了。第一批下崗名單還沒出，但廠裏氣氛壓抑。林海回家話更少了，經常對着技術圖紙發呆。王秀蘭偷偷告訴林逸，廠裏在搞“競聘上崗”，像林海這樣四十五歲的老工程師，要和三十出頭的年輕人競爭有限的崗位。
第三件，林逸用攢下的早餐錢和第一次稿費預支的五百塊（編輯特批），買了一部二手手機——諾基亞6300，金屬外殼，帶攝像頭。雖然只能打電話發短信，但至少有了隨時聯系外界的工具。
現在他要去飛龍網吧，把新的章節上傳，順便看看讀者反饋。
走進網吧時，櫃台後換了個女孩——十八九歲，扎着馬尾，正低頭看小說。林逸瞥了一眼，屏幕上是星辰中文網的界面。
“上網？”女孩抬起頭，眼睛很大。
“嗯，開台機子。”林逸遞過去身份證和十塊錢。
女孩熟練地登記：“5號機。對了，你認識林逸嗎？”
林逸心裏一緊：“怎麼了？”
“前幾天有個小孩來打掃衛生，說是替父還債，提到一個‘一中的林逸哥哥’幫了他。”女孩笑着說，“那孩子挺實誠，幹活賣力，老板娘說等他幹滿一個月，債就免了。”
林逸鬆了口氣：“舉手之勞。”
“你是好人。”女孩眨眨眼，“今天人少，給你挑了個好機子，鍵盤是新的。”
“謝謝。”
林逸走到5號機前，開機，登錄星辰中文網。先看後台數據：
《雲海仙蹤》
字數：15.3萬
收藏：2864
推薦票：12542
評論：387條
訂閱：首章VIP訂閱1124，均訂892
不錯，穩步增長。
他點開評論區和書評區，開始瀏覽。
大部分是催更和討論劇情：
“墨語大大求加更！碧瑤什麼時候出場？”
“張小凡到底喜歡田靈兒還是陸雪琪？”
“七脈會武寫得太燃了！齊昊師兄帥炸！”
“作者是不是專業寫手？文筆也太老練了。”
也有幾條長評，分析人物性格和劇情伏筆。林逸一一認真看完，偶爾回復幾句。
最讓他注意的是一個ID叫“曉風”的讀者，昨天發了條三百多字的評論，從道家哲學角度分析“青雲功法”的設定，寫得很有見地。
林逸回復：“感謝深入解讀。道法自然，修行亦是修心。”
回復完，他開始上傳新的章節。今天要更新三章，約一萬字，內容是張小凡下山歷練，第一次遭遇魔教中人，情節開始進入正邪沖突的主線。
上傳完章節，設置好定時發布，林逸靠在椅背上活動手腕。
這時，網吧門口傳來喧譁聲。
“小子，錢帶了嗎？”
林逸轉頭看去，只見半個月前那個黃毛又來了，這次帶了三個同夥，圍住一個戴眼鏡的初中生。那初中生林逸認識——家屬院三樓劉工的兒子，叫劉小峰，今年初三，成績很好。
“我、我真的沒錢……”劉小峰聲音發抖，“我爸這個月工資還沒發……”
“少廢話！上次你說過幾天，這都過了多少天了？”黃毛推了他一把，“今天不拿錢，別想走！”
網管女孩站起來：“你們別在這兒鬧事！”
“關你屁事？”黃毛瞪了她一眼，“這小子欠我們老大錢，欠債還錢，天經地義！”
林逸皺眉。他認得這幾個混混，是附近職高的學生，專門勒索初中生和小學生。前世他上高中時也被堵過，嚇得把一周飯錢都交出去了。
但現在的他，三十歲的閱歷讓他看事情的角度不一樣了。
他站起身，走了過去。
“幾位，又見面了。”林逸聲音平靜。
黃毛轉頭看他，愣了下：“又是你？怎麼，這次也要多管閒事？”
“不是多管閒事，是講道理。”林逸走到劉小峰身邊，把他往後拉了拉，“他欠你們多少錢？”
“兩百！”黃毛伸出兩根手指，“利滾利，現在要還三百！”
劉小峰急得快哭了：“我就借了一百，說好一周還一百二……怎麼變成三百了？”
“利息不是錢啊？”黃毛的同夥嚷嚷。
林逸心裏冷笑。典型的高利貸套路，專門坑涉世未深的學生。
“借條呢？”他問。
黃毛一愣：“什麼借條？”
“借錢總要有借條吧？金額、利息、還款日期，白紙黑字寫清楚。”林逸說，“沒有借條，我怎麼知道你們說的是真的？”
“你——”黃毛語塞。
“再說，你們老大是誰？姓甚名誰？在哪兒混？”林逸繼續說，“真要討債，讓他自己來。你們幾個學生，替人討債，出了事誰負責？”
這話戳中了要害。黃毛幾人面面相覷，氣勢弱了下來。
林逸趁機說：“這樣吧，今天我給做個見證。劉小峰欠的錢，本金一百，利息二十，一共一百二。他現在拿不出，我替他墊上。”
他從褲兜裏掏出一百二十塊錢——這是今天出門前母親給的半個月生活費。
黃毛眼睛一亮，伸手要接。
“但是，”林逸把錢收回來，“你們得寫個收據，寫明債務已清，以後不能再找他麻煩。還要把原來的借條——如果真有的話——還回來。”
“憑什麼？”黃毛不服。
“就憑我是江城一中的學生，我班主任是周文濤。”林逸搬出班主任的名字——周老師在附近很有名，以前當過混混，後來浪子回頭考上師範，專治各種不服，“你們要是不講規矩，我就請周老師來跟你們講道理。”
黃毛臉色變了。周文濤的名聲他聽說過，據說一個人能打三個。
“……行！”黃毛咬咬牙，“拿紙筆來！”
網管女孩趕緊遞過紙筆。黃毛歪歪扭扭寫了個收據，按了手印（用的印泥是女孩從櫃台翻出來的）。林逸檢查無誤，才把錢遞過去。
“借條呢？”林逸問。
“沒、沒借條……”黃毛支吾。
果然。林逸心裏有數了：“那就算了。以後別讓我看見你們再欺負學生。”
黃毛幾人拿了錢，灰溜溜地走了。
劉小峰這才哭出來：“林逸哥，謝謝你……那一百二，我一定還你……”
“不急。”林逸拍拍他肩膀，“不過小峰，以後缺錢跟家裏說，別跟這些人借。他們吃人不吐骨頭。”
“我、我就是想買個MP4，聽英語……”劉小峰低頭，“我爸說考上一中才給買，可我太想要了……”
林逸嘆了口氣。青春期孩子的虛榮和渴望，他懂。
“這樣吧，”林逸想了想，“我有個朋友在做家教，缺個助教，就是幫忙批改作業、維持紀律。一周去兩次，一次兩小時，給三十塊錢。你想不想試試？”
其實是瞎編的，但林逸打算真去找找這樣的機會——系統商城裏有“基礎教學技巧”，兌換了可以教初中生。
“真的嗎？”劉小峰眼睛亮了，“我能行嗎？”
“你成績這麼好，肯定行。”林逸說，“下周末我給你消息。”
“謝謝林逸哥！”劉小峰破涕爲笑，深深鞠了一躬，跑了。
林逸回到座位，發現網管女孩正看着他笑。
“你挺厲害啊。”女孩說，“那幫人經常來，我們都懶得管。”
“總不能看着孩子被欺負。”林逸說。
“你是一中的？”女孩問，“高幾？”
“高二。”
“我弟也在一中，高一。”女孩從櫃台後走出來，手裏端着一桶泡好的泡面，“請你吃。紅燒牛肉味，最好的那種。”
林逸這次沒拒絕：“謝謝。”
女孩在他對面坐下：“我叫李婷，大家都叫我婷婷。你呢？”
“林逸。”
“林逸……”李婷念了一遍，“名字挺好聽。對了，你看小說嗎？”
“看一點。”
“我最近在追一本《雲海仙蹤》，超好看！”李婷眼睛發亮，“作者叫墨語，文筆絕了。你要是沒看過，強烈推薦！”
林逸差點被泡面嗆到：“咳……是嗎？我回頭看看。”
“一定要看！我每天上班就盼着更新。”李婷興致勃勃，“特別是女主角碧瑤，又美又颯，可惜戲份還不多……”
林逸邊吃泡面邊聽李婷講劇情，心裏有種奇妙的感覺——自己的讀者就在眼前，卻不知道作者就在對面。
吃完泡面，李婷又去忙了。林逸繼續處理網站後台的事務，回復讀者評論，查看訂閱數據。
這時，系統提示音在腦海中響起：
【檢測到宿主完成首次‘見義勇爲’行爲，符合逍遙真意。獎勵積分：50】
【當前積分：130】
【解鎖新功能：作品兌換優化。宿主可使用積分對已兌換作品進行‘微調’，使其更符合本世界讀者口味。】
林逸心裏一動。這功能有用。
他調出《雲海仙蹤》的後續劇情，發現有幾處悲劇情節可能過於沉重——比如原著中碧瑤爲救張小凡魂飛魄散，只剩一縷殘魂。這個世界的讀者承受力如何，他還不確定。
“系統，對碧瑤的結局進行微調，保留悲劇性，但留一線希望。”林逸在心裏說。
【收到。微調方案：碧瑤肉身保存完好，魂魄陷入沉睡，未來有蘇醒可能。消耗積分：30】
【微調完成。剩餘積分：100】
這樣好多了。林逸鬆了口氣。雖然還是悲劇，但至少給了讀者念想。
處理完這些，已經下午五點。林逸準備下機回家。
“要走了？”李婷問。
“嗯，明天再來。”
“對了，”李婷從櫃台下拿出一個小本子，“能留個聯系方式嗎？萬一那幫人再來找麻煩，我好找你。”
林逸想了想，把新買的諾基亞號碼寫給她。
“你都有手機了？”李婷驚訝，“還是諾基亞6300，挺貴的吧？”
“二手的。”林逸說。
“那也很厲害了。”李婷收好號碼，“路上小心。”
走出網吧時，夕陽西下，熱度稍退。林逸走在回家路上，腦海裏盤算着這個月的計劃：
《雲海仙蹤》穩定更新，月底稿費應該能到賬；
幫劉小峰找個家教助教的活兒，既能幫他，也能鍛煉自己；
父親廠裏的事，得想辦法打聽打聽；
還有學業——暑假作業還沒動，得抽時間寫寫……
走到家屬院門口時，他看見父親林海正蹲在花壇邊抽煙。
林海很少抽煙，除非心情特別差。
“爸。”林逸走過去。
林海抬頭，把煙掐滅：“回來了？”
“嗯。您今天下班這麼早？”
“嗯。”林海站起身，拍了拍褲子上的灰，“廠裏……今天競聘結果出來了。”
林逸心裏一沉：“您……”
“沒聘上。”林海語氣平靜，但林逸聽出了其中的疲憊，“新崗位要三十五歲以下的，我超齡了。”
“那……”
“調去質檢科了。”林海說，“工資降三成，但不用上一線，清閒點。”
這是變相的下崗。林逸知道，質檢科是廠裏最沒前途的部門，去了基本就是等退休。
“爸……”林逸不知道該怎麼安慰。
“沒事。”林海笑了笑，笑容有些勉強，“正好，以後有時間看你寫的小說了。”
林逸愣住了：“您知道了？”
“你媽說的。”林海說，“她看你最近總往網吧跑，擔心你學壞，我就跟她說了。你寫小說是正經事，我支持。”
林逸鼻子發酸。
“不過，”林海話鋒一轉，“學業不能落下。寫小說可以，但不能耽誤學習。明年就高三了，高考是大事。”
“我知道。”林逸認真點頭。
父子倆並肩走進樓道。昏黃的聲控燈一層層亮起，又一層層熄滅。
回到家，王秀蘭已經做好了晚飯。三菜一湯，比平時豐盛。
“今天什麼日子？”林逸問。
“你爸調崗，算是……新開始。”王秀蘭笑着說，但林逸看見她眼角有淚痕。
飯桌上，一家人默默吃飯。最後是林海打破沉默：
“小逸，你寫那小說，能賺錢嗎？”
林逸猶豫了一下，決定說實話：“能。這個月稿費大概有三四千。”
“多少？”王秀蘭筷子掉在桌上。
“三四千。”林逸重復，“已經籤約上架了，讀者不少。”
林海和王秀蘭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裏看到了震驚。
2009年，江城平均工資不到兩千。一個高中生寫小說月入三四千，簡直是天方夜譚。
“真的？”王秀蘭聲音發抖。
“真的。”林逸拿出手機，登錄作者後台給他們看數據，“這是訂閱數，這是預估稿費。”
林海戴上老花鏡，仔細看了半天，長長吐出一口氣。
“好，好。”他連說兩個好字，“我兒子有出息。”
王秀蘭卻哭了：“你這孩子……怎麼不早說？我還以爲你天天去網吧打遊戲……”
“媽，對不起，讓您擔心了。”林逸輕聲說。
“沒事，沒事。”王秀蘭抹着眼淚，“這是好事，大好事。不過小逸，錢要省着花，別亂用。存起來，將來上大學用。”
“我知道。”林逸說，“爸，媽，這錢我想拿出一部分，幫家裏渡過難關。”
林海搖頭：“不用。你的錢你自己存着。廠裏雖然降薪，但還能過日子。”
“可是……”
“聽你爸的。”王秀蘭也說，“家裏有積蓄，夠用。你賺的錢，留着自己花，買點好吃的，買點書。”
林逸知道父母是心疼他，也就不再堅持。但心裏打定主意，等稿費到賬，一定要爲家裏做點什麼。
飯後，林逸回到房間，繼續寫稿。今天經歷的事讓他有太多感觸，筆下的人物似乎也鮮活起來。
寫到張小凡得知師父田不易爲保護他而受傷時，林逸想起了父親林海——那個爲了家庭放棄文學夢，在機械廠幹了半輩子的男人。
他在這一章末尾加了一段內心獨白：
“張小凡忽然明白，這世上最沉重的不是山，是恩情；最鋒利的不是劍，是期望。師父爲他擋下的那一擊，將成爲他餘生永遠無法償還的債，也是永遠向前的燈。”
寫完已經晚上十點。林逸保存文檔，關上台燈。
月光從窗外灑進來，在地板上投下一片清輝。
他躺在床上，回想今天發生的一切：幫助劉小峰、和李婷聊天、得知父親調崗、告訴父母稿費的事……
這一世，他不再是旁觀者，而是參與者。
他能改變一些事情，哪怕很小。
比如幫一個孩子免於欺凌，比如給父母一點希望，比如用文字給讀者帶來感動。
這就夠了。
【系統提示：宿主完成首次‘現實幹預’，獲得成就“掌心微光”。積分+30】
【當前積分：130】
林逸在黑暗中笑了。
然後他想起前世加班時，也經常吃泡面。但那時是一個人，在空蕩蕩的辦公室，對着冰冷的屏幕。
而現在，他有家人，有讀者，有可以爲之努力的目標。
泡面還是那碗泡面，但滋味不同了。
因爲知道爲什麼而吃，爲誰而寫。
窗外的蟬鳴聲漸漸微弱，夏夜漸深。
林逸閉上眼睛，沉入夢鄉。
夢裏，他看見《雲海仙蹤》的讀者們在屏幕前流淚、歡笑、爭論、期待。
而他站在故事之外，也在故事之中。
筆在手中，路在腳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