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9月1日，清晨七點。
江城一中的梧桐大道上擠滿了返校的學生。藍白相間的校服像流動的河流，自行車鈴鐺聲、說笑聲、新學期教材的油墨味混在一起，構成典型的開學景象。
林逸推着那輛父親用了十年的鳳凰牌自行車，隨着人流走進校門。車籃裏裝着暑假作業——實際上大部分是昨晚熬夜補的，但至少交得出來。
經過一個暑假的創作，《雲海仙蹤》已經寫到三十萬字，劇情進入第一個大高潮：碧瑤爲救張小凡擋下誅仙劍陣，魂魄陷入沉睡。上個月的稿費到賬了，四千二百塊，他偷偷存了三千，用剩下的錢給家裏買了台二手電腦——理由是“查學習資料”。
父親林海調去質檢科後，工作清閒了許多，晚上開始學着用電腦。林逸教會他打字後，林海居然在論壇上寫起了技術文章，雖然沒什麼人看，但整個人精神多了。
母親王秀蘭還是老樣子，每天念叨“高二了要抓緊”，但知道兒子寫小說能賺錢後，態度鬆動了些，只是反復叮囑“別耽誤學習”。
“林逸！”
身後傳來喊聲。林逸回頭，看見陳昊騎着山地車沖過來，一個急刹停在他身邊。
陳昊是林逸的後桌，上學期期末坐在一起的。個子高高瘦瘦，皮膚偏黑，眼睛很亮，是個電競狂熱愛好者。
“暑假幹嘛去了？QQ也不上。”陳昊跳下車，和林逸並肩走。
“在家看書。”林逸含糊道。
“沒勁。”陳昊撇嘴，“我告訴你，暑假《魔獸世界》開了新副本，我和幾個哥們打通了！可惜你沒玩，不然帶你飛。”
林逸笑笑。前世他也玩過《魔獸世界》，但現在真沒時間。
“對了，聽說這學期按成績排座位。”陳昊壓低聲音，“老班上周說的，你沒來開會不知道。”
林逸心裏一動。按成績排座……那他的同桌會是？
高二（3）班在二樓最東頭。林逸走進教室時，已經來了大半同學。暑假兩個月沒見，大家都很興奮，三五成群聊着天。
班主任周文濤站在講台上，手裏拿着一張座位表。他四十出頭，身材微胖，理着平頭，眼神銳利——據說年輕時是混混，後來浪子回頭考了師範，帶班很有一套。
“安靜！”周文濤敲了敲講台，“新學期新氣象，這學期開始，我們按期末成績排座位。成績好的幫成績差的，共同進步。”
底下響起一片哀嚎和竊竊私語。
“念到名字的，按座位表坐。不許討價還價！”
周文濤開始念名字。林逸期末考了班級第十八名，屬於中上遊。他聽到自己的名字：“林逸，第三組第四排。”
走到座位時，同桌已經坐好了。
是個女生。
馬尾辮扎得一絲不苟，校服穿得整整齊齊，正低頭預習新發的物理課本。側臉線條清冷，鼻梁挺直，睫毛很長。
蘇曉。
年級第一，常年霸占榜首的學霸。林逸對她有印象——上學期作爲學生代表發言，聲音清亮，邏輯清晰，但平時獨來獨往，很少和人說話。同學們私下叫她“冰山女神”。
“你好。”林逸坐下，打了個招呼。
蘇曉抬起頭看了他一眼，點點頭，沒說話，繼續看書。
琥珀色的眼睛。
林逸腦子裏突然冒出這個形容詞。真的很像琥珀，清澈但深不見底。
他移開視線，開始整理書包。剛把暑假作業拿出來，周文濤就走到了他們桌前。
“林逸，暑假作業。”
林逸遞上作業本。周文濤翻了翻，眉頭皺起：“數學最後三道大題怎麼沒寫？”
“不會。”林逸老實說。他暑假忙着寫小說，確實沒時間研究數學大題。
周文濤盯着他看了幾秒：“下午放學來我辦公室，我給你講。”
“是。”
周文濤又轉向蘇曉：“蘇曉，你負責監督林逸的學習。同桌之間要互相幫助。”
蘇曉還是沒抬頭，只輕輕“嗯”了一聲。
周文濤走後，林逸鬆了口氣。他偷偷瞥了蘇曉一眼——女孩坐得筆直，背脊像尺子量過一樣挺，握着筆的手指修長白皙，正在草稿紙上演算一道物理題。
真是個冰塊。林逸心想。
第一節課是語文。老師講《滕王閣序》，林逸聽着聽着就開始犯困——昨晚趕作業到凌晨兩點，現在困意上來了。
眼皮越來越重……
突然，右手臂傳來刺痛。
林逸猛地驚醒，低頭一看，一個藍色筆帽正戳在他手臂上。轉頭，蘇曉面無表情地看着他，手裏握着那支沒了筆帽的鋼筆。
“老師叫你。”她聲音很輕，但清晰。
林逸抬頭，果然看見語文老師正盯着他：“林逸，你來翻譯一下‘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
他站起身，稍微想了想：“晚霞與孤獨的野鴨一同飛翔，秋天的江水和遼闊的天空渾然一色。”
語文老師點點頭：“翻譯得不錯，但上課要專心。坐下吧。”
林逸坐下，揉了揉被戳的地方——還真有點疼。他小聲對蘇曉說：“謝謝。”
蘇曉沒理他，繼續記筆記。
下課鈴響，語文老師剛走出教室，教室裏就炸開了鍋。
“林逸你牛啊，開學第一天就睡覺！”
“蘇大學霸親自叫醒服務，待遇不錯啊！”
幾個男生起哄。林逸笑笑沒說話，轉頭發現蘇曉已經離開座位，走到教室後面去了。
她站在一個女生面前，那女生低着頭，肩膀在抖，好像在哭。
“李婷婷的MP3不是我拿的。”蘇曉聲音不大，但很堅定。
周圍幾個女生七嘴八舌：“就你中午最後一個離開教室，不是你還有誰？”
“就是，平時裝得清高，沒想到是小偷。”
林逸認出那個被指責的女生叫王雨，成績中下，性格內向，上學期坐在角落很少說話。
“我沒有。”王雨聲音帶着哭腔。
“你說沒拿就沒拿？敢讓我們搜書包嗎？”一個短發女生咄咄逼人。
蘇曉往前站了一步，擋在王雨前面：“沒有證據就指責同學，這是誹謗。如果要搜書包，應該所有人都搜，不然就是針對。”
“你——”短發女生語塞。
“而且，”蘇曉繼續說，“李婷婷的MP3是粉色索尼款，如果王雨拿了，爲什麼不藏在家裏，要帶到學校來？邏輯不通。”
這時李婷婷從廁所回來，聽到爭吵連忙說：“別吵了別吵了，我找到了！MP3掉在課桌和牆的夾縫裏，剛才才摸出來。”
場面頓時尷尬。
短發女生臉紅了，嘟囔着“我又不知道”回到自己座位。其他女生也散了。
王雨拉着蘇曉的手，眼淚掉下來：“謝謝你……”
“沒事。”蘇曉輕輕抽回手，“以後遇到這種事，要大聲反駁，不要只會哭。”
她轉身回座位，經過林逸身邊時，林逸看見她嘴角有一絲極淡的笑意，轉瞬即逝。
外冷內熱。
林逸心裏給蘇曉下了定義。表面冷冰冰，其實會爲被冤枉的同學出頭，而且邏輯清晰，膽子不小。
第二節是數學課。林逸強打精神聽課，但還是有一半時間在神遊——他在想《雲海仙蹤》接下來的劇情。碧瑤沉睡後，張小凡會叛出青雲嗎？陸雪琪的感情線要怎麼發展？
正想着，一張紙條從右邊推過來。
字跡工整清秀，像印刷體：“專心聽課。”
林逸轉頭，蘇曉目不斜視地看着黑板，好像紙條不是她傳的。
他拿起筆，在紙條下面寫：“聽不進去。困。”
推回去。
過了一會兒，紙條又回來了：“昨晚幹嘛了？”
“補作業。”
“活該。”
林逸差點笑出來。這姑娘還挺毒舌。
他繼續寫：“你爲什麼幫我？”
這次蘇曉停頓了幾秒才回復：“不是幫你。是維護課堂紀律。”
好吧。林逸又寫：“剛才爲什麼幫王雨？”
這次蘇曉沒回。她把紙條收進筆袋，專心聽課，不再理他。
林逸聳聳肩，也強迫自己聽課。
中午放學，同學們蜂擁去食堂。林逸收拾書包時，看見蘇曉從書包裏拿出一個鐵飯盒——她帶飯。
“不去食堂？”林逸隨口問。
“人太多。”蘇曉簡短回答，拿着飯盒離開了教室。
林逸去食堂打了份最便宜的一葷一素，找了個角落坐下。剛吃兩口，陳昊就端着餐盤湊過來。
“逸哥，跟你同桌感覺怎麼樣？”陳昊擠眉弄眼，“那可是蘇曉啊，年級第一，長得又好看，就是太冷了。”
“還行。”林逸說。
“還行？”陳昊誇張地瞪眼，“你知道多少人想跟她坐同桌嗎？上學期期末，趙明還偷偷找老班說想跟蘇曉坐，被老班罵回去了。”
林逸想起趙明，班裏一個富二代，成績一般，但很會來事。
“不過逸哥你小心點，”陳昊壓低聲音，“趙明可能找你麻煩。他喜歡蘇曉，上學期追過，被拒了，現在看你跟蘇曉坐一起，肯定不爽。”
“隨他。”林逸不在意。三十歲的靈魂，還真不把高中生的嫉妒當回事。
吃完飯回教室，林逸看見蘇曉已經坐在座位上看書了。飯盒洗幹淨放在窗台上晾着。
下午第一節是歷史課，趙明遠的課。
趙老師五十多歲，戴金邊眼鏡，氣質儒雅。據說年輕時是燕京大學歷史系的高材生，因爲家庭原因回到江城教書，一教就是三十年。
他講課很有意思，不光講課本，還會講很多野史趣聞。今天講“安史之亂”，講到唐玄宗和楊貴妃時，趙明遠突然問：
“有同學知道‘馬嵬坡兵變’的具體細節嗎？課本上只提了一句，但這場兵變改變了唐朝的命運。”
教室裏安靜。這種細節，高中生誰會去記？
林逸卻下意識開口：“《舊唐書·楊貴妃傳》記載：‘六年夏六月，潼關不守，玄宗幸蜀。至馬嵬坡，六軍不發，請誅楊氏。帝不得已，賜貴妃自盡於佛堂。’”
說完他才反應過來——這是前世當編輯時審的一本歷史書裏的內容。
全班目光聚焦過來。
趙明遠推了推眼鏡，饒有興致地看着林逸：“《舊唐書》？你看過？”
“呃……在圖書館翻過。”林逸硬着頭皮說。
“具體哪一卷還記得嗎？”
“卷五十一，列傳第一。”林逸脫口而出，說完就想咬舌頭——這也記得太清楚了。
趙明遠眼神更深了：“高中生能去讀《舊唐書》，不容易。坐下吧。”
林逸坐下，感覺右邊有道視線。轉頭，蘇曉正看着他，琥珀色的眼睛裏有一絲驚訝，還有探究。
他趕緊移開目光。
下課後，趙明遠走到林逸桌前：“林逸，放學後來我辦公室一趟。”
“是。”
趙明遠走後，蘇曉輕聲問：“你真看過《舊唐書》？”
“隨便翻翻。”林逸含糊道。
蘇曉沒再問，但看他的眼神多了幾分審視。
放學後，林逸先去周文濤辦公室補數學作業。周老師講得很耐心，林逸也認真聽——前世數學早就忘光了，現在重新學，發現沒那麼難。
從周老師辦公室出來，已經五點十分。他走到歷史組辦公室，敲門。
“進來。”
趙明遠正在泡茶，見他進來，指了指對面的椅子：“坐。”
林逸坐下，有些忐忑。
“別緊張。”趙明遠笑了，“我就是好奇，你怎麼會對《舊唐書》感興趣？那書可不好讀。”
“就是……喜歡歷史。”林逸說。
趙明遠給他倒了杯茶：“喜歡歷史是好事。不過林逸，你今天引用的那段，不是普通高中生會去記的。甚至很多歷史系大學生都不一定記得卷數。”
林逸手心出汗。
“我年輕時也愛讀書。”趙明遠喝了口茶，眼神悠遠，“燕京大學圖書館，我能在裏面待一整天。那時候想當歷史學家，想考證那些被遺忘的真相。”
“那您爲什麼……”
“爲什麼回來教書？”趙明遠笑笑，“母親病了，需要人照顧。我是獨子，不能不回來。”
林逸沉默了。他想起了父親林海，也是爲了家庭放棄夢想。
“每個人都有不得不走的路。”趙明遠說，“但讀書可以讓我們在現實之外，還有一片天地。林逸，你讀書的深度讓我驚訝，這很好。繼續保持。”
“謝謝趙老師。”
“不過，”趙明遠話鋒一轉，“也要注意方法。高中課業重，課外閱讀要適度，別影響正課。”
“我明白。”
從辦公室出來，天已經擦黑。林逸推着自行車走出校門，忽然看見蘇曉站在公交站牌下等車。
她背着書包，站得筆直，晚風吹起她的馬尾辮。
林逸猶豫了一下，騎過去：“等車？”
蘇曉看了他一眼，點點頭。
“你家住哪？”
“教師家屬院。”蘇曉說，“就在學校後面。”
林逸知道那裏，都是老樓，住的多是退休教師和家屬。
“走路也就十分鍾，怎麼不走路？”
“我媽讓我坐車，說安全。”
對話又斷了。林逸覺得這姑娘真是話題終結者。
公交車來了，蘇曉上車前突然回頭：“你歷史很好。”
“還行吧。”
“明天見。”她說完就上了車。
林逸看着她刷卡、找座位、坐下，然後公交車開走。
真是個奇怪的女孩。他想。
騎車回家路上，林逸回想今天的一切：新同桌、課堂瞌睡、蘇曉幫王雨辯護、歷史課上的插曲……
這一世的高中生活，似乎不會太無聊。
回到家，母親已經做好晚飯。吃飯時林逸說了換座位的事，王秀蘭聽說同桌是年級第一，很高興：“多跟人家學學，人家能考第一，肯定有方法。”
“知道了媽。”
吃完飯，林逸打開電腦。先登錄星辰中文網，查看《雲海仙蹤》的最新數據——收藏已經破五千，均訂一千二，很不錯。
書評區又多了很多評論，大部分是討論碧瑤沉睡的劇情：
“哭死了！墨語大大你沒有心！”
“碧瑤會醒過來的對吧？求求了！”
“陸雪琪怎麼辦？她也喜歡張小凡啊！”
“作者處理得真好，悲劇但不絕望。”
林逸一條條看，偶爾回復。翻到後面，他看到一個熟悉的ID：曉風。
又是那個寫長評的讀者。
這次“曉風”發了一篇八百多字的分析，從文學悲劇理論的角度解讀碧瑤之死的意義，認爲這是“將美好撕碎給人看”的經典手法，但作者留下了一線希望，體現了“東方的留白美學”。
寫得很有深度，不像是普通高中生。
林逸想了想，回復：“感謝解讀。悲劇不是爲了虐而虐，是爲了讓希望更珍貴。碧瑤的故事還沒結束。”
回復完，他開始寫今天的更新。寫到張小凡抱着碧瑤冰冷的身體，在青雲山巔跪了三天三夜時，林逸忽然想起了蘇曉那雙琥珀色的眼睛。
冷漠，但深處有光。
他搖搖頭，甩掉這個念頭，繼續碼字。
寫完一章，已經晚上十一點。林逸保存文檔，關掉電腦。
睡前，他看了眼手機——李婷發來短信：“今天怎麼沒來網吧？新章節看了，哭成狗。賠我紙巾錢。”
林逸笑了笑，回復：“明天去。紙巾錢從網費裏扣。”
放下手機，他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
開學第一天，認識了一個奇怪的冰山同桌。
不知道明天會怎樣。
但至少，有故事可寫，有人可期待。
這就夠了。
窗外的月光很亮，像琥珀的顏色。
林逸閉上眼睛，沉入夢鄉。
夢裏，他看見一個女孩站在書架前，手指拂過一本本厚重的史書。回頭時，琥珀色的眼睛裏有星辰閃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