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十五日,周二下午第一節。
歷史課的鈴聲剛響過,高二(3)班的教室裏彌漫着午後的倦怠。窗外梧桐樹的影子斜斜投在課桌上,風扇在頭頂嗡嗡轉動,攪動着悶熱的空氣。
趙明遠走進教室時,手裏沒拿課本,只捧着一只紫砂茶杯。他站上講台,環視教室一周,目光在林逸身上停留了一瞬,又移開了。
“今天繼續講‘安史之亂’。”趙明遠的聲音溫和但清晰,“上節課我們講到潼關失守,唐玄宗倉皇出逃。這節課,我們講馬嵬坡。”
林逸坐在座位上,手裏的筆無意識地在紙上畫着圈。開學兩周,他已經逐漸適應了高二的生活——或者說,適應了十六歲身體裏裝着三十歲靈魂的割裂感。
這兩周裏,他和同桌蘇曉的交流僅限於課堂紙條和必要的對話。蘇曉依然冷得像塊冰,但林逸發現她其實很細心:他上課打瞌睡時,她會用筆帽戳他;他作業有錯題,她會把正確答案寫在紙條上推過來;甚至有一次他感冒流鼻涕,她默默遞了一包紙巾。
不熱情,但也不冷漠。林逸這樣定義。
“馬嵬坡兵變,課本上只有一句話。”趙明遠在黑板上寫下“馬嵬坡”三個字,“但這句話背後,是唐朝由盛轉衰的轉折點,也是無數人的生死抉擇。”
他開始講述:唐玄宗如何帶着楊貴妃和太子李亨逃出長安,禁軍如何譁變,楊國忠如何被殺,楊貴妃又如何被賜死……
講到關鍵處,趙明遠突然提問:“有同學知道,楊貴妃被賜死的具體地點嗎?”
教室裏安靜。這種細節,連課本都沒寫。
林逸正走神想着《雲海仙蹤》下一章的劇情——碧瑤沉睡後,張小凡要如何面對陸雪琪的感情?突然聽到提問,下意識抬起頭。
趙明遠正看着他:“林逸,你知道嗎?”
全班目光聚焦過來。
林逸愣了一下,腦子裏前世審過的那些歷史書內容自動浮現。他猶豫了零點幾秒,還是開口了:
“《舊唐書·楊貴妃傳》記載:‘帝不得已,乃命高力士引貴妃於佛堂,縊殺之。’地點是馬嵬驛的佛堂。不過《資治通鑑》的說法略有不同,說是‘縊死於佛室’。”
話音落下,教室裏更安靜了。
連趙明遠都微微挑眉。他推了推眼鏡,饒有興致地問:“《舊唐書》和《資治通鑑》的記載差異,你怎麼看?”
這問題已經超出高中歷史課的範疇了。
林逸心裏叫苦——剛才怎麼就管不住嘴呢?但話已出口,只能硬着頭皮繼續:
“《舊唐書》成書於五代,離唐朝較近,可能更接近事實。《資治通鑑》是宋代編的,距離更遠,而且司馬光編書有他的政治考量,可能會對史實進行‘修飾’。不過兩種說法都指向佛堂或佛室,說明楊貴妃確實是在佛教場所被處死的,這可能與當時的宗教氛圍有關。”
他說完,教室裏鴉雀無聲。
同學們的表情很精彩:驚訝、茫然、佩服、還有幾個睡眼惺忪的根本沒聽懂。
林逸轉頭,看見蘇曉正看着他。
琥珀色的眼睛裏,驚訝清晰可見。她的筆停在筆記本上,墨跡暈開了一小點,但她沒注意,只是看着他,眼神裏有一種復雜的東西——好奇,探究,還有一絲……不服氣?
趙明遠笑了:“說得很好。請坐。”
林逸坐下,手心有點出汗。他能感覺到右邊那道目光還在他身上。
“林逸同學提到了一個很重要的問題。”趙明遠轉身在黑板上寫下“史料辨析”四個字,“歷史不是課本上幹巴巴的幾句話,而是不同時代、不同立場的人留下的不同記錄。讀史,要學會比較、辨析,去僞存真。”
他開始深入講解馬嵬坡兵變的細節,講陳玄禮如何統領禁軍,講太子李亨如何借此機會與玄宗分道揚鑣,講楊貴妃之死如何成爲盛唐終結的象征。
林逸聽着,思緒卻飄遠了。他想起了前世做編輯時,審過一本關於安史之亂的書,作者是個年輕的歷史學者,寫得很細膩,把那段歷史講得像小說一樣動人。可惜那本書銷量一般,因爲太學術了。
如果……如果他把那段歷史寫成通俗易懂的故事呢?
這個念頭一閃而過,被他記在了心裏。
下課鈴響時,趙明遠收拾教案,走到林逸桌前:“林逸,放學後來我辦公室一趟。還有蘇曉,你也來。”
兩人都愣了一下。
“是。”林逸應道。
趙明遠走後,教室裏立刻喧鬧起來。幾個男生圍過來:
“逸哥牛逼啊!連《資治通鑑》都讀過?”
“你從哪兒看來的?圖書館?”
“教教我怎麼裝逼唄!”
林逸笑着敷衍過去。等人都散了,他轉頭看蘇曉。
蘇曉正在整理筆記,察覺到他的目光,抬起頭:“怎麼了?”
“趙老師叫我們去辦公室……”林逸試探着問。
“我知道。”蘇曉合上筆記本,“我也想知道,你從哪兒看的那些史料。”
她的語氣平靜,但林逸聽出了一絲追問的意思。
“就……圖書館。”林逸還是這個借口。
蘇曉看着他,琥珀色的眼睛像能看透人心:“市圖書館歷史區的《舊唐書》是影印版,字很小,而且沒有標點。你能讀下去,很厲害。”
林逸心裏一咯噔——她連這個都知道?
“你也看過?”他反問。
“翻過。”蘇曉簡短回答,“但沒仔細讀。那套書太難讀了。”
她沒再追問,但林逸知道,這個解釋她並不完全相信。
下午放學後,林逸和蘇曉一前一後走向歷史組辦公室。走廊裏光線昏暗,夕陽從西側的窗戶斜射進來,把兩人的影子拉得很長。
蘇曉走在前,馬尾辮隨着步伐輕輕晃動。她背挺得很直,像一棵小白楊。
“你經常去圖書館?”林逸沒話找話。
“嗯。”蘇曉點頭,“周六下午一般都去。”
“真巧,我也常去。”林逸說。
蘇曉回頭看了他一眼,沒說話。
歷史組辦公室在三樓最裏面。推開門,一股舊書和茶葉混合的味道撲面而來。辦公室裏很安靜,只有趙明遠一個人在,正坐在窗邊的藤椅上看書。
“來了?”趙明遠放下書,指了指對面的兩張椅子,“坐。”
林逸和蘇曉坐下。辦公室不大,三面牆都是書架,塞滿了各種歷史書籍,很多書脊都磨破了。
趙明遠給他們各倒了一杯茶:“碧螺春,學生送的。嚐嚐。”
林逸端起茶杯,茶湯清亮,香氣很雅。
“叫你們來,是想聊聊。”趙明遠自己也端起茶杯,“林逸,你今天課上提到的那些,不是普通高中生會知道的內容。甚至很多大學生,都不一定讀過《舊唐書》原文。”
林逸放下茶杯,手心裏又出汗了。
“趙老師,我真的是在圖書館看的……”他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誠懇。
趙明遠笑了笑,沒深究:“我不是要追究你從哪兒看的。我是想說——你有讀史的天賦。”
林逸愣住了。
“讀史需要耐心,需要理解力,更需要一種‘共情’——能透過冰冷的文字,感受到古人的喜怒哀樂。”趙明遠說,“你在課上說的那段,不僅引用了史料,還分析了差異,這說明你不是死記硬背,而是真的讀懂了。”
林逸不知道該說什麼,只能點點頭。
趙明遠又看向蘇曉:“蘇曉,你的歷史成績一直很好,但你知道你的問題在哪裏嗎?”
蘇曉坐直身體:“請老師指教。”
“太‘正’了。”趙明遠說,“你學的都是課本上的標準答案,思路清晰,邏輯嚴密,但少了點……煙火氣。歷史是人寫的,也是寫人的。你要試着去理解,爲什麼那個人在那個時間點會做出那樣的選擇。”
蘇曉若有所思。
“我叫你們倆一起來,是有原因的。”趙明遠喝了口茶,“林逸有讀史的天賦,但可能缺乏系統的方法。蘇曉有方法,但可能太拘泥於框架。你們可以互相學習。”
他頓了頓:“當然,我不是要給你們布置什麼任務。只是建議——如果你們對歷史有興趣,可以多交流。讀書會上,思維的碰撞能產生火花。”
從辦公室出來時,天色已經暗了。走廊裏空蕩蕩的,只有盡頭窗戶透進來的暮光。
兩人並肩下樓,腳步聲在樓梯間回蕩。
“趙老師說得對。”蘇曉突然開口。
“什麼?”林逸一時沒反應過來。
“你確實有讀史的天賦。”蘇曉轉頭看他,琥珀色的眼睛在昏暗光線下顯得很深,“但我好奇的是,你爲什麼會對楊貴妃之死的細節感興趣?這種冷門知識,一般人都不會去記。”
又來了。林逸心裏嘆氣。
“就是……偶然看到的,覺得有意思,就記住了。”他說。
蘇曉沒再追問,但林逸能感覺到,她沒信。
走到教學樓門口,蘇曉停下腳步:“我要去圖書館還書。你呢?”
“我回家。”
“明天見。”蘇曉說完,轉身走向圖書館的方向。
林逸看着她背影消失在暮色裏,心裏有種奇怪的感覺——這個冰山同桌,似乎開始對他產生好奇了。
而好奇,往往是故事的開端。
騎車回家的路上,林逸一直在想趙明遠的話。
“讀史的天賦”……前世他確實喜歡歷史,當了編輯後審過不少歷史書,但從來沒想過自己寫。可是今天那個念頭——把歷史寫成通俗故事——又冒了出來。
如果……如果他寫一部關於明朝歷史的通俗讀物呢?
這個時代,《明朝那些事兒》還沒出現,歷史通俗讀物市場幾乎空白。而他有系統加持的記憶力,有前世的編輯經驗,有趙明遠這樣的良師指導……
也許真的可以試試。
回到家,母親正在做飯。林逸打了聲招呼就鑽進房間,打開電腦。
先登錄星辰中文網,查看《雲海仙蹤》的數據——收藏已經破八千,均訂一千五,穩步增長。書評區又多了幾百條評論,大部分是討論劇情的。
他翻到“曉風”的評論,這次是一篇關於“修仙體系合理性”的分析,寫得很專業,幾乎像是相關專業的學生寫的。
林逸回復:“感謝專業分析。修仙雖是虛構,但也需內在邏輯自洽。”
回復完,他新建了一個文檔,在標題處寫下“明時風月”四個字。
這是昨晚睡覺前突然想到的名字——明朝的時光,風月之事。既有歷史感,又不失趣味。
他寫了個開頭:
“公元1368年,一個叫朱元璋的和尚,在應天府登基稱帝,定國號大明。這一年,他四十歲。”
寫到這裏,他停下了。
不行,太幹了。不像故事,像教科書。
他刪掉重寫:
“那年冬天特別冷,應天府的宮殿剛建成,到處漏風。朱元璋坐在龍椅上,看着下面跪了一地的大臣,心裏想的不是如何治理天下,而是——今晚吃什麼。”
這樣好多了。有細節,有人物,有溫度。
他又寫了幾段,寫朱元璋的出身,寫他如何從乞丐到皇帝,寫他復雜多疑的性格。寫到一個小時,已經寫了三千多字。
林逸保存文檔,沒急着發。他要再多研究研究,把框架搭好再說。
晚飯時,父親林海問起學校的事。林逸簡單說了歷史課上的事,但沒說趙明遠叫他去辦公室。
“趙明遠老師我認識。”林海說,“他愛人是機械廠子弟小學的老師,很有學問。你能得到他的賞識,是好事。”
“嗯。”林逸點頭。
“不過小逸,”林海放下筷子,“讀歷史是好事,但別忘了正課。高二了,數學物理不能落下。”
“我知道。”
飯後,林逸回房間繼續寫作業。數學題做到一半,手機震動了——是李婷發來的短信。
“今天怎麼沒更新?等得花兒都謝了。”
林逸這才想起,今天還沒更新《雲海仙蹤》。他趕緊回復:“馬上寫,十二點前更。”
“這還差不多。對了,今天網吧來了幾個你的讀者,在討論碧瑤會不會復活,吵得可凶了。”
林逸笑了。讀者的熱情,是作者最大的動力。
他打開《雲海仙蹤》的文檔,開始寫今天的章節。寫到張小凡跪在碧瑤沉睡的冰棺前,陸雪琪默默站在他身後時,林逸的筆停頓了。
這段感情該怎麼處理?原著裏張小凡對碧瑤是愧疚和執念,對陸雪琪是日久生情但不敢面對。現在碧瑤沒死只是沉睡,劇情就更復雜了。
他思考了很久,決定按照自己的理解來寫——讓張小凡坦誠面對自己的感情:對碧瑤是愛,對陸雪琪也是愛,但性質不同。前者是轟轟烈烈的初戀,後者是細水長流的相守。
這樣寫可能會被罵“渣男”,但更真實。人在不同階段,本來就可能愛上不同的人。
寫完一章,已經晚上十一點半。林逸上傳更新,在作者的話裏寫:
“關於感情線的爭議,我想說:愛不是非此即彼的選擇題,而是人生不同階段的遇見與珍惜。張小凡會成長,會面對,會負責。請給他一點時間。”
更新完,他關掉電腦。正準備睡覺,手機又震了——這次不是李婷。
是蘇曉發來的短信。
林逸看着那個陌生的號碼,愣了幾秒才反應過來——開學那天填聯系表,他確實把號碼寫在上面了,蘇曉可能抄了一份。
短信內容很簡單:“《舊唐書》卷五十一,列傳第一,我查了。你說得對。”
就這一句,沒頭沒尾。
但林逸懂了——她在驗證他課上說的話。而且驗證完了,還特意告訴他結果。
這個姑娘……真是嚴謹得可愛。
林逸想了想,回復:“謝謝核實。晚安。”
發送。
等了五分鍾,沒回復。林逸以爲她不會回了,正準備放下手機,震動又來了。
“晚安。”
就兩個字。
林逸盯着屏幕,嘴角不自覺地揚起。
他把手機放在床頭,關燈躺下。
黑暗中,他想起蘇曉那雙琥珀色的眼睛,想起她追問時的認真,想起她轉身走向圖書館時挺直的背影。
還有趙明遠的話:“你們可以互相學習。”
也許吧。林逸想。
這一世的高中生活,似乎比他預想的要有意思得多。
窗外的月光很亮,像歷史書裏那些被遺忘的夜晚,安靜,深邃,藏着無數故事。
而他的故事,才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