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借酒澆愁
“迷途”酒吧藏在老城區的一條小巷裏,招牌是一塊不顯眼的木牌,用熒光漆潦草地寫着店名,在夜色中幽幽發亮。
推開門,喧囂如潮水般涌來。
震耳的音樂,混雜的人聲,空氣中彌漫着酒精、煙草和香水混合的味道。許星瀾站在門口,適應了幾秒昏暗的光線,才看清裏面的景象——不算大的空間裏擠滿了人,吧台前坐着一排獨飲的客人,舞池裏人影晃動,彩色的燈光旋轉掃過每一張模糊的臉。
這是蘇曉帶她來過一次的地方。去年蘇曉失戀,拉着她來這裏,說:“傷心就要讓更大的喧囂淹沒,一個人待着只會爛在情緒裏。”
那時許星瀾還不理解。她覺得傷心應該安靜地消化,像她對待所有情緒一樣——收斂、克制、不外露。
現在她懂了。
她需要被淹沒。
找了個角落的高腳凳坐下,酒保是個扎着小辮子的年輕男人,看了她一眼:“第一次來?喝什麼?”
“最烈的酒。”許星瀾說,聲音平靜得自己都意外。
酒保挑眉,沒多問。片刻後,一杯琥珀色的液體推到她面前。
許星瀾端起來,沒有猶豫,一飲而盡。
辛辣感像一條火線,從喉嚨一路燒到胃裏,嗆得她劇烈咳嗽,眼淚瞬間涌出。她趴在吧台上,咳得撕心裂肺,酒保遞來紙巾。
“慢點喝。”他說,“‘地獄之火’不是這麼喝的。”
許星瀾擦掉眼淚,又咳了幾聲,才緩過來。奇怪的是,那股灼燒感壓過了心裏的疼痛,像用物理的痛楚覆蓋了精神的潰爛。
“再來一杯。”她說。
第二杯下肚,已經沒那麼嗆了。第三杯時,她開始習慣那種灼熱。
世界開始旋轉。吧台的燈光變得柔和,音樂變得遙遠,周圍人的臉模糊成晃動的影子。她趴在吧台上,臉頰貼着冰涼的大理石面,閉上眼睛。
腦海裏開始自動播放畫面——
大學迎新晚會上,溫言璟作爲學生會主席致辭。他穿着白襯衫,站在舞台中央,燈光打在他身上,纖塵不染。台下黑壓壓坐滿了新生,許星瀾坐在第三排,仰頭看着他。他說話的聲音清朗溫和,結束時說:“希望大家在大學裏找到屬於自己的星光。”
後來在後台,他主動走向她:“許星瀾?建築系的?你的作品《暮色》我看過,很有靈氣。”
那是他第一次叫她的名字。
畫面跳轉。社團團建爬山,她崴了腳,疼得臉色發白。其他人都說叫救護車,溫言璟蹲下身看了看:“我背你下去吧,等救護車上來太久了。”
兩公裏的山路,他背着她,一步一步往下走。他的後背溫暖寬闊,她的手臂環着他的脖子,能聞到他身上淡淡的洗衣液香味。她的心跳得很快,快到她怕他聽見。
“疼嗎?”他問。
“不疼。”她小聲說。
其實腳踝疼得鑽心,但她舍不得這段路太快結束。
還有去年生日。他約她吃飯,送了她一個深藍色絲絨盒子。打開,是一條星月項鏈,碎鑽在燈光下閃閃發亮。
“星瀾,”他溫柔地說,“你就像星星,安靜但不可或缺。生日快樂。”
不可或缺……
許星瀾突然笑出聲,聲音嘶啞。她坐起來,又要了一杯酒。
酒保看了她一眼:“你確定?”
“確定。”
第四杯下肚。胃裏翻江倒海,但腦子異常清醒。那些畫面更清晰了,每一個細節都歷歷在目,像高清電影在顱內循環播放。
她想起他生病時,她熬了粥送到他公寓,他開門時穿着睡衣,頭發凌亂,笑着說:“星瀾,你總是這麼細心。”
想起他打贏第一個重要案子時,興奮地打電話給她:“星瀾,我們贏了!今晚慶祝,我請你吃飯!”
想起他累倒在辦公室時,她悄悄給他蓋上毯子,他醒來後看着她說:“有你在,真好。”
“有你在,真好。”
“不可或缺。”
“死水。”
“少了點趣味。”
這些詞句在腦中碰撞、碎裂、重組,最後匯成一句清晰的嘲諷:許星瀾,你這七年,就是個笑話。
她猛地站起來,眼前黑了一瞬。扶住吧台才站穩。
“洗手間……”她含糊地說。
酒保指了個方向。她踉蹌着走過去,穿過擁擠的人群,撞到了幾個人,含糊地說着“抱歉”。
視線模糊,燈光在她眼中分裂成無數光斑。她憑着直覺往前走,卻在轉角處撞進一個堅實的胸膛。
“抱歉……”她下意識地說,抬起頭。
昏暗的光影中,男人的臉映入眼簾。
深灰色西裝外套隨意搭在臂彎,白襯衫領口鬆了兩顆扣子,露出線條清晰的鎖骨和一小片肌膚。他手裏拿着杯威士忌,冰塊在杯中輕輕碰撞。此刻正垂眸看着她,眼神在酒吧變幻的光線下深邃得像深夜的海,看不出情緒。
許星瀾的醉意忽然醒了兩分。
這張臉太熟悉了——在財經雜志封面上,在商業新聞裏,在她公司的競標會議室中。
陸既明。
深海資本的創始人兼CEO,科技圈最炙手可熱的投資人之一,也是她所在設計公司最近極力想爭取的客戶。上周她還代表公司去競標他的一個總部大樓設計項目,被他一連串犀利的問題逼得險些下不來台。最後項目被另一家更激進的事務所拿走了,總監還嘆着氣說:“陸既明這人,眼光毒,要求更高。”
業界對他的評價高度一致:手段凌厲,不按常理出牌,是個冷靜的瘋子,也是個瘋狂的賭徒。據說他曾在所有人都看衰的情況下,孤注一擲投資了一個瀕臨破產的AI初創公司,三年後那家公司上市,他獲得了近百倍的回報。
這樣的人,怎麼會出現在這種嘈雜的小酒吧?還一個人?
陸既明顯然也認出了她。他的眉梢幾不可察地挑起,目光從她泛紅的臉頰滑到她手中的空酒杯,最後落回她溼潤的、帶着醉意的眼睛。
“許設計師。”他的聲音低沉平穩,在嘈雜的背景音中格外清晰,聽不出情緒,“巧。”
許星瀾盯着他。也許是酒精給了她前所未有的勇氣,也許是溫言璟那番話摧毀了她所有矜持和理智。此刻的她,像個站在懸崖邊的人,要麼跳下去,要麼回頭——而回頭路已經斷了。
她突然想起業界對陸既明的那些評價。
“冷靜的瘋子”。
“瘋狂的賭徒”。
一個荒誕的念頭如野草般在她心中瘋長,瞬間燎原。
她踉蹌一步,身體不穩,下意識伸手想要扶住什麼,卻抓住了一絲不苟的襯衫前襟。
真絲面料冰涼順滑,在她掌心皺成一團。她能感覺到布料下結實胸膛的輪廓和溫度。
陸既明沒有推開她,甚至沒有動。他只是靜靜地看着,眸色深沉如古井,讓人猜不透他在想什麼。
許星瀾仰起臉。酒精燒紅了她的眼睛,也燒掉了她二十八年來所有的克制、體面和顧慮。那些被壓抑的情緒——心碎、憤怒、不甘、自嘲——此刻全部轉化爲一種破釜沉舟的瘋狂。
她聽見自己的聲音,帶着醉意,卻異常清晰,像在宣讀一份戰書:
“陸既明……”
她的手指收緊,襯衫皺得更厲害。
“他們都說……你什麼都敢賭。”
陸既明的眼神微微一動,但依舊沉默。
許星瀾迎着他的目光,一字一頓,每個字都像從喉嚨裏擠出來的:
“那你敢不敢……賭上你的戶口本——”
她的聲音在震耳的音樂中顯得很輕,卻帶着一種孤注一擲的力量:
“跟我結婚?”
時間仿佛靜止了。
周圍的喧囂退成模糊的背景音。彩色的燈光掃過他們之間狹窄的距離,在陸既明臉上投下變幻的光影。他的表情沒有任何變化,只有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睛,牢牢鎖住她。
許星瀾的心跳快得像是要沖出胸腔。她在做什麼?她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嗎?
但下一秒,溫言璟那句“死水”又在腦中響起。
她咬緊牙關,沒有退縮。
陸既明終於動了。他緩緩抬起左手,握住了她揪着他襯衫的手腕。
他的掌心溫熱,力度不輕不重,卻帶着不容置疑的掌控感。
許星瀾屏住呼吸。
然後,她看見陸既明微微傾身,靠近她耳邊。溫熱的呼吸掃過她的耳廓,他的聲音低沉而清晰,在嘈雜中準確無誤地傳入她耳中:
“好。”
只有一個字。
幹脆利落,沒有任何猶豫。
許星瀾愣住了。
還沒等她反應過來,陸既明已經直起身,鬆開她的手腕,從西裝內袋裏拿出手機,按了幾下,然後看向她:
“身份證帶了嗎?”
許星瀾茫然點頭。
“那就走。”他將杯中的威士忌一飲而盡,放下杯子,拿起搭在吧台上的西裝外套,“現在去,還來得及。”
“去……去哪兒?”
陸既明已經轉身往外走,走了兩步,回頭看她,眼神在昏暗光線中幽深難測:
“民政局。”
許星瀾站在原地,看着他挺拔的背影消失在酒吧門口的方向。
周圍的音樂還在震響,人們在舞池裏晃動,酒保在調酒,一切如常。
只有她的世界,在剛才那幾分鍾裏,再次天翻地覆。
她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手,掌心還殘留着真絲襯衫的觸感。
然後,她深吸一口氣,踉蹌着跟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