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既定事實
陽光透過頂級公寓270度的落地窗潑灑進來,在意大利進口的羊毛地毯上切割出明亮的光斑,邊緣銳利得像用刀裁過。
許星瀾是在劇烈的頭痛中醒來的。
那痛感從太陽穴開始,像有細小的鑽頭在顱內緩慢旋轉,每轉一圈就帶來一陣鈍痛。她呻吟一聲,本能地想抬手揉太陽穴,卻發現手臂沉重得抬不起來,仿佛灌了鉛。眼皮也像粘了膠水,掙扎了好幾秒才勉強睜開一道縫。
模糊的視野逐漸清晰。
陌生的天花板。純白色,沒有任何裝飾,只有一盞簡約的線性吊燈,細長的金屬線條在空中交匯,像幾何圖形。
她眨了眨眼,視線下移。
陌生的水晶吊燈——不,不是水晶,是某種切割精致的玻璃材質,在晨光中折射出細碎的光點。
陌生的……氣息。空氣中彌漫着淡淡的雪鬆香,混着一點皮革和紙張的味道,冷冽而幹淨,完全不是她公寓裏慣有的薰衣草香氛。
這不是她的臥室。
這個認知像一盆冰水,讓她瞬間清醒了大半。
她猛地坐起身,絲絨被從身上滑落,露出下面真絲睡衣——淺灰色,男式款式,過分寬大,領口鬆垮垮地滑到肩頭,袖子長出一大截。顯然不是她的尺寸,更不是她的衣服。
心跳開始加速。
她環顧四周。這是個極簡風格的臥室,以黑白灰爲主色調,線條利落到近乎冷酷。除了床、一個嵌入式衣櫃和一張黑色床頭櫃,幾乎沒有多餘的家具。巨大的落地窗外是這座城市最繁華的天際線,遠處的江景在晨霧中若隱若現,幾艘貨輪緩慢駛過。
這不是她的公寓。
記憶的碎片開始涌來,像潮水拍打礁石,雜亂無章——
酒吧震耳的音樂,琥珀色的烈酒,辛辣灼喉的味道。
溫言璟在露台上的背影,那句“死水”。
然後是一張臉。輪廓分明,眼神深邃,在變幻的燈光下看不清表情。
陸既明。
她抓住了他的襯衫。
她說:“那你敢不敢……賭上你的戶口本——跟我結婚?”
他的聲音在耳邊:“好。”
然後是出租車。她靠在後座車窗上,城市夜景飛速倒退。陸既明坐在旁邊,用手機發信息。她迷迷糊糊問:“去哪兒?”他說:“民政局。”
深夜亮着燈的建築。值班的工作人員睡眼惺忪,打着哈欠。拍照時的閃光燈。籤字時顫抖的筆跡。紅色封皮……
許星瀾倒抽一口冷氣,徹底清醒了。
她掀開被子跌跌撞撞下床,赤腳踩在冰涼的地板上,寒意從腳底直沖頭頂。她沖到臥室門口,握住門把手的瞬間停頓了一下——金屬把手冰涼,上面映出她慌亂的臉。
深吸一口氣,拉開門。
客廳更大,同樣冷峻的裝修風格。深灰色沙發,黑色大理石茶幾,整面牆的書架擺滿了精裝書和文件夾。開放式廚房的中島台是整塊白色岩板,在晨光下泛着溫潤的光澤。
然後她的視線定格在中島台上。
兩本紅色的小冊子,端端正正擺在那裏,像兩個沉默的炸彈,在白色岩板的襯托下格外刺眼。
她的腳步頓住了。
幾秒後,她踉蹌着走過去,手指顫抖着,幾乎握不住那薄薄的小冊子。
翻開。
照片上的她臉頰泛紅,眼神迷離,頭發有些凌亂,靠在一個穿着白襯衫的男人肩上。男人正是陸既明,他難得地沒有看鏡頭,而是微微側頭,垂眸看着靠在他肩上的她。照片裏的他表情平靜,但眼神……她看不懂。不是嘲笑,不是戲謔,而是一種深沉的、復雜的專注。
照片右下角是拍攝日期:昨天。
蓋章。鋼印。民政局的字樣。
是真的。
結婚證。她和陸既明。法律意義上的夫妻。
許星瀾腿一軟,跌坐在旁邊的高腳凳上。結婚證從手中滑落,掉在大理石地面上,發出輕微的啪嗒聲。
“醒了?”
低沉的男聲從身後傳來。
許星瀾猛地轉身,看見陸既明從另一間臥室走出來。
他已經穿戴整齊。深灰色西裝褲熨帖得沒有一絲褶皺,白襯衫的領口扣到最上面一顆,袖口挽到手肘,露出一截線條流暢的小臂,手腕上戴着一塊簡約的黑色腕表。他正在系表扣,動作從容不迫,修長的手指在金屬表帶上靈活移動,仿佛眼前這場面再尋常不過。
“你……”許星瀾的聲音嘶啞得厲害,她清了清嗓子,“我們……”
“法律意義上,”陸既明系好表扣,抬眼看她,目光平靜無波,“我們是夫妻。”
他走過來,在她面前停下,彎腰撿起地上的結婚證,輕輕放在中島台上。然後轉身走到咖啡機旁,從櫃子裏取出咖啡豆,倒入研磨器。
研磨聲嗡嗡響起,在過分安靜的客廳裏格外清晰。
“昨晚你堅持‘立刻、馬上,不然我就跳車’。”陸既明背對着她,聲音混在研磨聲裏,依舊平穩,“民政局值班的同志應該印象深刻。拍照時你站不穩,靠在我身上,攝影師說‘這位女士,笑一下’,你對着鏡頭比了個剪刀手。”
許星瀾的臉頰開始發燙。一些模糊的片段浮現:她好像確實比了剪刀手,還笑嘻嘻地說“新婚快樂”。
“爲什麼?”她聽見自己問,聲音幹澀,“你爲什麼不阻止我?”
陸既明沒有立刻回答。他按下咖啡機開關,機器發出低沉的運作聲。深褐色的液體緩緩流入玻璃壺,濃鬱的香氣彌漫開來。
他拿出兩個白色骨瓷杯,放在台面上。倒咖啡時動作流暢,手很穩,一滴都沒有灑出來。
然後他轉身,將一杯黑咖啡推到她面前,自己端起另一杯,靠在台邊,抿了一口。
“我從不做虧本生意,許星瀾。”他說,目光落在她蒼白的臉上,“你提出的賭約,我評估了風險與收益,認爲值得跟注。”
許星瀾握住了咖啡杯。溫熱的杯壁透過掌心傳來溫度,但她指尖冰涼。
“婚姻不是生意。”她說。
“在我眼裏,所有關系都是某種形式的契約。”陸既明放下杯子,“婚姻也不例外。區別只在於條款是否明確,以及雙方是否遵守。”
他的語氣太冷靜了,冷靜到讓許星瀾覺得荒謬。她一夜之間從暗戀七年的心碎,跳進了一段荒唐的婚姻,而她的“丈夫”在跟她談契約和條款。
“現在,”陸既明從公文包裏拿出另一份文件,推到她面前,“我們來談談婚後協議。”
許星瀾看着那份足有十幾頁的文件,首頁赫然寫着《婚前(後)財產及權利義務約定協議書》。字體是標準的宋體,排版嚴謹,像一份正式的法律合同。
“婚後協議?”她重復,覺得這個詞陌生又刺耳,“我們……不是應該去離婚嗎?昨晚我喝醉了,那不算——”
“根據《民法典》第一千零七十七條,”陸既明打斷她,語氣像在陳述一個客觀事實,“協議離婚有三十天冷靜期。如果一方不同意,需要訴訟離婚,耗時至少三個月到半年,甚至更長。”
他頓了頓,看着她:“而且,昨晚你醉得厲害,但意識清醒,民事行爲能力完整。婚姻關系的成立是有效的。”
許星瀾張了張嘴,卻發不出聲音。法律條文像一張密實的網,將她困住。
“既然開始了,”陸既明繼續說,手指輕輕點了點那份協議,“不妨認真對待這三十天。這份協議可以保障雙方權益,避免不必要的糾紛。”
許星瀾機械地翻開文件。條款詳盡得令人咋舌:財產分別制,婚後收入歸各自所有,婚前債務獨立承擔,居住安排,社交場合的配合義務,對雙方家庭的義務……甚至細致到家務分工和寵物飼養(雖然他們都沒有寵物)。
她快速翻閱,目光停在最後一頁。
“第7.3條:本協議有效期爲三個月,自雙方籤署之日起算。期滿後,若任何一方提出解除婚姻關系,另一方應予以配合,並協助辦理離婚手續。”
三個月。比冷靜期更長。
許星瀾抬起頭:“爲什麼是三個月?三十天冷靜期就夠了。”
陸既明靠在椅背上,晨光從他身後的大窗涌進來,給他輪廓鍍上一層淡金。他的表情在逆光中有些模糊,只有聲音清晰如常:
“三十天太短,不足以評估一場‘合作’的長期價值。九十天,剛好是一個完整的商業觀察周期。”他頓了頓,補充道,“也足夠你……處理一些私人事務。”
他指的是溫言璟。
許星瀾臉頰發熱,不知是窘迫還是憤怒。她放下文件,深吸一口氣:“陸先生,昨晚是我失態。但婚姻不是兒戲,也不是商業合作。我們——”
“昨晚你拽着我領帶的時候,”陸既明再次打斷她,語氣依舊平淡,“可沒這麼說。”
許星瀾語塞。她隱約記得,在出租車上,她好像確實拽着他的領帶,湊得很近,醉醺醺地說:“陸既明,你敢不敢?不敢就不是男人!”
“協議第九條,”陸既明仿佛沒看見她的尷尬,繼續用那種公事公辦的語氣說,“約定雙方在此期間需共同居住。地址我已經填好,是我名下的另一套公寓,離你公司更近,通勤方便。”
“共同居住?!”她聲音拔高,“同居?!”
“法律上的夫妻分居,會增加離婚時的舉證難度,可能被認定爲感情未破裂,延長離婚進程。”陸既明站起身,走到她面前,居高臨下地看着她,“既然要演,就演全套。許設計師在商場上應該明白這個道理——要做,就做到無懈可擊。”
他的影子籠罩着她,帶着不容置疑的壓迫感。許星瀾必須仰頭才能與他對視。此刻的陸既明清醒、理智、步步爲營,和昨晚那個任由她胡鬧、甚至陪她瘋狂的男人判若兩人。
她忽然意識到,也許從她抓住他衣領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經想好了後面所有的步驟。
這個認知讓她脊背發涼。
“如果我拒絕呢?”她問,聲音裏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
陸既明微微勾起嘴角,那笑意很淡,未達眼底:“你可以試試。但溫言璟律師應該教過你,違約要承擔相應的後果。”
他精準地戳中了她的軟肋。此刻的她,最不想聯系、最不願求助的人就是溫言璟。
許星瀾沉默了。頭痛仍在持續,但理智在逐漸回籠。她需要思考。
三個月,九十天。時間一到,各奔東西。在此期間,她確實需要一處住所——自己的公寓裏滿是和溫言璟的回憶,書架上有他送的書,冰箱裏有他愛喝的飲料,連空氣裏都殘留着他的氣息。她暫時不想回去,也回不去。
而且……
她看着中島台上那兩本刺眼的紅冊子。
也許這段荒唐的婚姻,正好可以成爲她面對溫言璟、面對過去七年的鎧甲。一個完美的、殘酷的、斬斷一切的儀式。
“好。”她聽見自己說,聲音已經恢復了平靜,甚至帶着一種破釜沉舟的決絕,“我籤。”
陸既明遞過一支黑色鋼筆。
許星瀾接過筆,在最後一頁的籤名處停頓了幾秒。筆尖懸在紙面上方,微微顫抖。
然後,她落下筆。
許星瀾。三個字,清秀有力,即便在心神動蕩的時刻,依舊保持着基本的工整。
陸既明接過文件,看了看她的籤名,又抬眼看她,眸色深沉:
“合作愉快,陸太太。”
這個稱呼讓許星瀾心頭一跳,像被細針扎了一下。
“在協議期間,”她強調,盯着他的眼睛,“只是協議期間。”
陸既明不置可否,將文件收回公文包:“給你一小時收拾。一小時後,我送你過去。”
他轉身走向臥室,走到門口時忽然停住,側過頭:
“對了,睡衣是新的,沒人穿過。你的衣服已經送去幹洗,稍後會送到新住處。”
門輕輕關上。
許星瀾站在原地,低頭看着身上過分寬大的真絲睡衣,後知後覺地感到一陣羞赧。睡衣下空空蕩蕩,她能感覺到布料摩擦皮膚的觸感。
她走到落地窗前,望着窗外完全蘇醒的城市。
車流如織,行人匆匆,新的一天已經開始。
而她的人生,在昨晚那個荒唐的賭約之後,已經徹底駛入了一條完全陌生、充滿未知的軌道。
窗玻璃映出她的倒影:蒼白的面容,凌亂的長發,寬大的男式睡衣,像個偷穿大人衣服的孩子。
她抬手,輕輕按在冰涼的玻璃上。
指尖冰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