財務總監辦公室的門,隔音效果好得令人絕望。
門一關,外面的喧囂瞬間被切斷。
剩下的,只有令人窒息的安靜。
還有老王喝茶時發出的“滋溜”聲。
錢多多站在辦公桌前,雙手交疊放在身前,頭低得快要埋進胸口。
她在數地毯上的花紋。
一朵,兩朵,三朵...
如果數到第一百朵老王還沒開口,那她就...
“錢多多。”
老王放下了保溫杯。
杯底和桌面碰撞,發出“咚”的一聲悶響。
錢多多渾身一抖,條件反射地立正。
“在!”
老王靠在老板椅上,那雙平時總是笑眯眯的小眼睛,此刻正透過厚厚的鏡片,像X光一樣掃描着她。
“你可以啊。”
老王慢悠悠地開口。
語氣裏聽不出喜怒。
“平時讓你做個報表,你跟我哭爹喊娘說加班累。”
“昨晚在年會上,我看你精力很旺盛嘛。”
錢多多縮了縮脖子。
“王總...那個...那是意外。”
“意外?”
老王冷笑一聲。
“把裴總模仿得惟妙惟肖也是意外?”
“那句‘拿這個考驗幹部’也是意外?”
“還有那個嫌棄的眼神,你是練了多久?”
錢多多感覺自己的膝蓋中了一箭又一箭。
她深吸一口氣,決定使用備用方案B:裝傻充愣賣慘法。
“王總,我真的斷片了。”
她抬起頭,努力擠出兩滴鱷魚的眼淚。
“我昨晚喝了張偉給的那杯深水炸彈,然後就什麼都不知道了。”
“醒來的時候,我也嚇傻了。”
“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對裴總一直都是像對神明一樣敬仰的!”
老王看着她那副可憐兮兮的樣子,嘴角抽搐了兩下。
“敬仰?”
他從抽屜裏拿出一個平板電腦,點開那個鬼畜視頻。
“這就是你的敬仰?”
視頻裏,錢多多正指着空氣大喊:“林峰,拿去碎了!”
聲音震耳欲聾。
錢多多絕望地閉上了眼睛。
毀滅吧。
趕緊的。
“行了,別演了。”
老王關掉視頻,把平板扔回桌上。
“你的演技確實不錯,不去當演員可惜了。”
“但是,這裏是財務部,不是橫店。”
錢多多心裏咯噔一下。
這是要宣判了嗎?
是要開除嗎?
“王總,我...”
她還想再掙扎一下。
畢竟N+1雖然誘人,但背着“當衆嘲諷老板”的罪名被開除,以後在這個圈子裏還怎麼混?
老王抬手打斷了她。
“本來,按照公司的規定,你這種行爲屬於嚴重違紀。”
“人事部那邊早上確實也打電話來問過我的意見。”
錢多多屏住了呼吸。
心髒跳到了嗓子眼。
“但是。”
老王話鋒一轉。
“裴總那邊,剛才讓林特助傳了話。”
裴總?
錢多多瞪大了眼睛。
那個活閻王傳話了?
是說要將她千刀萬剮,還是五馬分屍?
老王看着她驚恐的表情,突然覺得有點解氣。
讓你丫平時跟我皮。
讓你丫給我惹這麼大麻煩。
“裴總說。”
老王頓了頓,似乎在模仿林峰傳話時的語氣。
“既然錢小姐對報表的勾稽關系這麼有研究。”
“那就讓她把上個季度華北區的那份分析報告,重新做一遍。”
“要那種,哪怕是睡着覺做,也能經得起考驗的。”
錢多多愣住了。
這是...什麼意思?
不開除?
只是重做報表?
這劇情走向不對啊。
按照霸道總裁文的套路,不應該是“很好,女人,你成功引起了我的注意”,然後直接調去當貼身秘書嗎?
或者直接一句“滾蛋”,讓她流落街頭嗎?
重做報表是什麼鬼?
“怎麼?不願意?”
老王挑了挑眉。
“願意!願意!一萬個願意!”
錢多多把頭點得像小雞啄米。
只要不開除,別說重做報表,就是讓她把報表刻在石碑上都行!
“別高興得太早。”
老王潑了一盆冷水。
他從那一堆文件裏抽出一份藍色的文件夾,扔到錢多多面前。
“這就是那份被裴總打回來的報告。”
“也就是你昨晚嘴裏那個‘垃圾’。”
“裴總說了,讓你打印好,親自送到頂層總裁辦。”
“親手交給他。”
錢多多的笑容瞬間凝固在臉上。
親自?
送上去?
交給...裴煜?
“王總...”
她的聲音開始發抖。
“能...能叫閃送嗎?”
“或者...讓張偉去送?”
“我可以出跑腿費!一百!不,兩百!”
老王翻了個白眼。
“你覺得呢?”
“裴總點名要見你。”
“你要是不敢去,那我現在就籤字批你的離職申請。”
這一招絕殺。
錢多多瞬間蔫了。
離職和面聖。
兩瓶毒藥,必須選一瓶。
離職意味着失業,意味着房租沒着落,意味着紅燒肉離她而去。
面聖意味着社死,意味着尷尬,意味着要在裴煜那雙能凍死人的眼睛下瑟瑟發抖。
但是。
爲了生存。
爲了人民幣。
錢多多咬了咬牙。
“我去。”
這兩個字,說得悲壯無比。
像是要去炸碉堡的董存瑞。
老王揮了揮手,像是在趕蒼蠅。
“趕緊去弄。”
“別讓裴總等急了。”
“要是再出什麼幺蛾子,你就真的可以卷鋪蓋走人了。”
錢多多抱起那個藍色的文件夾,如行屍走肉般走出了辦公室。
門一開。
外面幾十雙眼睛瞬間聚焦在她身上。
張偉第一個沖上來。
“多多姐!怎麼樣?還活着嗎?”
“需不需要我幫你打120?”
錢多多無力地搖了搖頭。
“不用打120。”
她眼神空洞地看着前方。
“幫我打個殯儀館電話吧。”
“怎麼了?被開了?”
旁邊的同事湊過來,一臉八卦。
“比被開除更慘。”
錢多多舉起手裏的文件夾,像是在舉着自己的骨灰盒。
“裴總讓我去送文件。”
“親自送。”
“去頂層。”
“現在。”
周圍瞬間響起了一片倒吸涼氣的聲音。
“嘶——”
大家看向她的眼神,充滿了同情和敬畏。
“多多,你這是要去闖龍潭虎穴啊。”
張偉拍了拍她的肩膀。
“頂層那是人去的地方嗎?那是神仙打架的地方。”
“聽說上面的空氣含氧量都比下面低,進去容易缺氧。”
“別說了。”
錢多多打斷了他。
“再說我就真的要缺氧了。”
她推開人群,走向自己的工位。
打開電腦。
插上U盤。
開始修改那份該死的報表。
其實這份報表本身沒什麼大問題。
只是有些數據的邏輯關系,確實不夠嚴謹。
也就是她昨晚吐槽的“勾稽關系”。
平時這種小瑕疵,只要不是特別較真的領導,基本也就睜一只眼閉一只眼過去了。
但裴煜是誰?
那是眼裏揉不得沙子的主。
錢多多一邊改,一邊在心裏瘋狂吐槽。
“死裴煜,臭裴煜。”
“明明那麼有錢,還這麼摳細節。”
“活該你單身!”
“活該你天天板着個臉!”
雖然心裏罵得歡。
但手上的動作卻一點都不敢馬虎。
她把每一個數據都核對了三遍。
把每一個公式都重新驗算了一遍。
甚至連標點符號都檢查了。
這可是她的保命符。
要是再被挑出毛病,那就真的神仙難救了。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
辦公室裏安靜得只能聽到鍵盤敲擊的聲音。
大家似乎都感受到了那股來自頂層的低氣壓。
連平時最愛摸魚聊八卦的前台群,今天都異常安靜。
終於。
在一個小時後。
錢多多按下了保存鍵。
“呼...”
她長出了一口氣。
完美。
這份報表,絕對是她職業生涯的巔峰之作。
哪怕是裴煜拿着顯微鏡看,也挑不出毛病。
她點擊打印。
打印機開始嗡嗡作響。
一張張溫熱的紙張吐了出來。
錢多多把它們整理好,裝訂成冊。
動作小心翼翼,像是在捧着一顆定時炸彈。
就在這時。
桌上的內線電話突然響了。
那刺耳的鈴聲,在安靜的辦公室裏顯得格外突兀。
錢多多嚇得手一抖,剛裝訂好的文件差點掉在地上。
她盯着那個電話。
屏幕上顯示着三個字:總經辦。
該來的,還是來了。
這哪裏是電話。
這分明是閻王的催命符。
周圍的同事都停下了手裏的工作,齊刷刷地看着她。
張偉在旁邊用口型說:“接啊。”
錢多多深吸一口氣。
顫抖着手,拿起了聽筒。
“喂...您好,財務部。”
聲音虛得像是在飄。
聽筒裏傳來一個職業化且冷淡的女聲。
是裴煜的首席秘書,Linda。
“錢多多嗎?”
“是...是我。”
“裴總問,一份報表你是要在上面繡花嗎?”
“如果十分鍾內還看不到文件出現在他的桌子上。”
“你就不用上來了。”
“直接去人事部辦手續吧。”
嘟、嘟、嘟。
電話掛斷了。
幹脆利落。
沒有一句廢話。
錢多多握着聽筒,整個人僵在了原地。
十分鍾。
從財務部所在的18樓,到總裁辦所在的38樓。
中間還要等電梯。
還要經過那條據說有一百米長的走廊。
還要經過秘書處的層層關卡。
這是要讓她飛上去嗎?!
“怎麼了?怎麼了?”
張偉湊過來問。
錢多多猛地把聽筒扣回去。
“來不及了!”
她一把抓起桌上的文件。
“裴閻王發飆了!”
“十分鍾不到就要我去死!”
說完,她就像一只被踩了尾巴的兔子,沖向了電梯口。
高跟鞋在大理石地面上踩得噠噠作響。
風衣的衣擺在身後飛揚。
這大概是她這輩子跑得最快的一次。
甚至比昨晚逃跑的時候還要快。
畢竟昨晚是爲了面子。
今天是真的爲了命。
電梯口。
數字停在38樓。
不動。
錢多多瘋狂地按着下行鍵。
“快下來啊!求求你了祖宗!”
“平時也沒見你這麼忙啊!”
就在她急得快要砸門的時候。
旁邊的貨梯門開了。
一個保潔阿姨推着車走了出來。
錢多多眼睛一亮。
管它什麼梯!
能上去就行!
她一個箭步沖進貨梯,按下38樓。
電梯門緩緩關上。
狹小的空間裏,彌漫着一股消毒水的味道。
錢多多靠在轎廂壁上,大口喘着氣。
心髒狂跳不止。
她低頭看了看手裏的文件。
封面上“財務分析報告”幾個大字,在燈光下顯得格外刺眼。
這就是那把懸在她頭頂的達摩克利斯之劍。
而現在。
她要親手把這把劍,送到那個執劍人的手裏。
電梯緩緩上升。
數字一個個跳動。
20...25...30...
每上升一層,錢多多就感覺空氣稀薄了一分。
那種壓迫感,幾乎要將她碾碎。
她腦子裏開始控制不住地腦補各種畫面。
裴煜坐在那張巨大的辦公桌後面。
手裏拿着一把裁紙刀。
冷冷地看着她。
“錢多多,這就是你的態度?”
“既然這麼喜歡模仿我,那不如就在這裏表演個夠?”
“來,先把這幾百份文件都給我摔一遍。”
“摔不出那個響聲,就不許下班。”
錢多多打了個寒顫。
太變態了。
太可怕了。
“叮——”
電梯到了。
38樓。
門緩緩打開。
一股冷氣撲面而來。
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錢多多覺得這裏的空調溫度起碼比樓下低了五度。
走廊裏鋪着厚厚的地毯。
踩上去沒有一點聲音。
安靜得可怕。
牆上掛着幾幅看不懂的抽象畫。
透露着一種“我很貴,你別碰”的高冷氣息。
錢多多咽了口唾沫。
抱緊了懷裏的文件。
像個即將上戰場的逃兵。
她邁出了電梯。
一步一步,走向那個未知的深淵。
走廊盡頭。
那扇氣派的雙開紅木大門緊閉着。
門口的秘書台後面,坐着那個剛才給她打電話的Linda。
Linda正低頭看着電腦,聽到動靜,抬起頭來。
那雙畫着精致眼線的眼睛,上下打量了錢多多一眼。
眼神裏帶着幾分探究,幾分同情。
“錢多多?”
Linda問。
“是...”
錢多多點了點頭。
“進去吧。”
Linda指了指那扇大門。
“裴總在等你。”
“祝你好運。”
最後那四個字,聽起來不像祝福。
更像是告別。
錢多多站在大門前。
那扇門很高,很大。
她在它面前,渺小得像只螞蟻。
她抬起手。
手心裏全是汗。
她在褲子上蹭了蹭。
然後,深吸一口氣。
閉上眼睛。
敲了下去。
“篤、篤、篤。”
三聲。
這三聲敲門聲,像是敲在她的心口上。
裏面沒有立刻傳來回應。
每一秒的沉默,都像是一個世紀那麼漫長。
錢多多的腿開始發軟。
就在她以爲裏面沒人,準備轉身逃跑的時候。
一個低沉的、富有磁性的、卻又冷得掉渣的聲音。
透過厚重的門板,清晰地傳了出來。
“進來。”
簡單的兩個字。
卻像是一道聖旨。
又像是一道判決書。
錢多多咬了咬牙。
伸出手,握住了冰涼的金屬門把手。
咔噠。
門鎖轉動。
那一刻。
她仿佛聽到了命運齒輪轉動的聲音。
門開了。
一股淡淡的雪鬆香氣飄了出來。
那是裴煜常用的香水味。
平時聞起來覺得高級。
現在聞起來,只覺得危險。
錢多多低着頭,不敢亂看。
只能看到腳下昂貴的波斯地毯。
以及...
遠處那張辦公桌後,一雙穿着黑色西褲的長腿。
她邁步走了進去。
身後的大門,在彈簧的作用下,緩緩自動合上。
發出“咔噠”一聲輕響。
這一聲。
徹底切斷了她的退路。
現在。
這個空間裏。
只剩下她。
和那個掌握着她生殺大權的男人。
達摩克利斯之劍。
終於落下來了。
“裴...裴總。”
錢多多的聲音小得像蚊子叫。
“文件...送來了。”
她站在離辦公桌還有三米遠的地方。
不敢再往前一步。
那裏是安全區。
再往前,就是輻射區。
辦公桌後面沒有任何聲音。
只有鋼筆在紙上劃過的沙沙聲。
一下,兩一下。
很有節奏。
錢多多不敢抬頭。
只能死死地盯着自己的腳尖。
她在心裏默念:
看不見我,看不見我,看不見我。
我就像空氣。
就像塵埃。
就像二氧化碳。
“站那麼遠幹什麼?”
那個聲音突然響起。
帶着一絲慵懶,一絲戲謔。
“怕我吃了你?”
錢多多渾身一僵。
她艱難地抬起頭。
視線一點點上移。
先是看到那雙骨節分明的手。
然後是剪裁得體的黑色襯衫。
最後。
對上了那雙深邃如海的眼睛。
裴煜正靠在椅背上。
手裏轉着那支鋼筆。
嘴角掛着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
那表情。
跟昨晚她在視頻裏看到的那個自己。
簡直...
一模一樣。
“過來。”
他勾了勾手指。
像是在逗弄一只受驚的小貓。
“讓我看看。”
“那個敢在年會上教我做事的幹部。”
“到底經不經得起考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