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根手指勾得漫不經心。
但在錢多多眼裏,那不是手指。
那是黑白無常手裏的勾魂索。
“那個...裴總。”
錢多多吞了口唾沫,感覺嗓子眼裏像是塞了一團棉花,幹澀得要命。
“我...我能不能就在這兒匯報?”
“畢竟...”
她腦子飛速運轉,試圖編造一個合理的借口。
“畢竟我有...有那個密集恐懼症,離得太近我會...會暈倒。”
裴煜挑了挑眉。
手裏的鋼筆停了下來。
“密集恐懼症?”
他重復了一遍這個詞,語氣裏帶着一絲玩味。
“我這辦公室兩百平,只有我一個人。”
“你告訴我,哪裏密集了?”
“難道是因爲我長得太帥,帥氣因子太密集?”
錢多多差點被自己的口水嗆死。
這人...
這也太不要臉了吧!
雖然他確實長得帥,那張臉簡直就是女媧畢設作品,每一處線條都像是經過精密計算一樣完美。
但這並不代表他可以這麼自戀啊!
“不...不是。”
錢多多趕緊擺手,頭搖得像撥浪鼓。
“是因爲...是因爲這裏的氣場!”
“裴總您的氣場太強大了,太密集了!”
“我這種小蝦米,靠近了會被壓成肉餅的!”
爲了活命,她決定豁出去了。
馬屁拍得震天響。
只要能不靠近那個輻射源,讓她說什麼都行。
裴煜看着她那副慫樣,眼底的笑意更深了。
但他臉上的表情依然冷得像塊冰。
“少廢話。”
只有三個字。
簡單,粗暴,不容置疑。
錢多多瞬間閉嘴。
她知道,談判破裂了。
再多說一句,估計就不是肉餅,而是直接變成肉醬了。
她深吸一口氣。
抬起腿。
那雙平時跑得飛快的腿,此刻像是灌了鉛一樣沉重。
一步。
兩步。
她在心裏給自己打氣。
錢多多,你是個戰士。
你連雙十一零點搶購都能殺出重圍,這點小場面算什麼?
不就是個男人嗎?
不就是個長得帥點、錢多點、脾氣臭點的男人嗎?
把他當成大白菜!
當成紅燒肉!
當成...
不行。
看着裴煜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睛,錢多多實在沒法把他和紅燒肉聯系在一起。
紅燒肉多親切啊,多溫暖啊。
眼前這位,簡直就是液氮成精。
她像個蝸牛一樣,一點一點地往前挪。
三米的距離。
硬是被她走出了兩萬五千裏長征的感覺。
裴煜也不催她。
他就那麼靠在椅背上,好整以暇地看着她。
像是在看一只正在努力翻越障礙的小倉鼠。
甚至,他還端起旁邊的咖啡,抿了一口。
那姿態,優雅得讓人想打人。
終於。
在經過了漫長的半分鍾後。
錢多多終於挪到了辦公桌前。
中間隔着一張寬大的黑胡桃木桌子。
這是最後的防線。
“裴...裴總。”
她把手裏的文件雙手奉上,動作標準得像是給皇上遞奏折。
“這是您要的...財務分析報告。”
“我已經重新核對過了。”
“每一個數據,每一個公式,甚至是每一個標點符號。”
“絕對...絕對經得起考驗!”
說到最後幾個字,她差點咬到舌頭。
哪壺不開提哪壺。
爲什麼要提“考驗”這兩個字!
這不是往槍口上撞嗎?
果然。
裴煜放下了咖啡杯。
並沒有伸手去接文件。
而是用那雙修長的手,交叉抵在下巴上,微微抬頭看着她。
“經得起考驗?”
他輕笑一聲。
聲音低沉,在空曠的辦公室裏回蕩,帶着一絲危險的氣息。
“錢多多,你好像對‘考驗’這兩個字,有很深的執念啊。”
錢多多頭皮發麻。
“沒...沒有!”
她矢口否認。
“我那就是...就是隨口一說!”
“隨口一說?”
裴煜身體前傾,那種壓迫感瞬間撲面而來。
“隨口一說就能把我的語氣模仿得那麼像?”
“隨口一說就能精準地抓住我罵人的精髓?”
“錢多多,你平時沒少在背後研究我吧?”
錢多多感覺自己背後的冷汗已經把襯衫溼透了。
這叫什麼話?
研究他?
說得好像她是個變態跟蹤狂一樣!
“冤枉啊裴總!”
她急得臉都紅了。
“我哪敢研究您啊!”
“我平時工作那麼忙,連睡覺的時間都不夠,哪有空研究...研究那些有的沒的。”
“再說了,您那是個人魅力!是...是人格光輝!”
“我那是潛移默化!是被您的領袖氣質給熏陶了!”
這波彩虹屁吹得,連她自己都覺得惡心。
但沒辦法。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
裴煜看着她那張漲紅的臉。
還有那雙因爲緊張而到處亂飄的眼睛。
突然覺得很有意思。
平時那些員工見了他,要麼嚇得話都說不利索,要麼就是一臉諂媚地討好。
像錢多多這樣,一邊慫得要死,一邊還能邏輯清晰地胡說八道的。
還真是第一個。
“熏陶?”
裴煜靠回椅背,手指輕輕敲擊着桌面。
“既然熏陶得這麼好。”
“那不如現場給我表演一段?”
錢多多愣住了。
“表...表演什麼?”
“就表演...”
裴煜指了指桌上的文件。
“假如你是裴總,看到這份報表,你會說什麼?”
轟!
錢多多感覺五雷轟頂。
這是什麼魔鬼要求?
這是要在關公面前耍大刀?
在魯班門前弄斧子?
在閻王面前扮鬼臉?
“裴總...這...這不合適吧?”
她哭喪着臉。
“我是員工,您是老板。”
“我要是演了您,那就是以下犯上,是大逆不道!”
“我不演!”
“打死我也不演!”
這是她最後的倔強。
也是她最後的求生欲。
昨晚那是喝多了,腦子瓦特了。
現在她是清醒的。
要是當着本尊的面再演一次,那她就可以直接從這38樓跳下去了。
“不演?”
裴煜挑眉。
語氣依然淡淡的。
“那看來,你是想去人事部領離職單了?”
“畢竟,連老板的一個小要求都滿足不了的員工。”
“留着也沒什麼用。”
威脅!
赤裸裸的威脅!
錢多多咬碎了後槽牙。
這就是資本家的嘴臉嗎?
這就是萬惡的剝削階級嗎?
連尊嚴都要剝奪!
“我演!”
她悲憤地喊道。
那聲音,充滿了視死如歸的悲壯。
“演就演!”
“誰怕誰啊!”
反正橫豎都是死。
不如死得轟轟烈烈一點!
錢多多把手裏的文件往桌上一拍。
“啪”的一聲。
氣勢十足。
然後。
她深吸一口氣。
閉上眼睛,回憶了一下昨晚的感覺。
再睜開眼時。
眼神變了。
原本唯唯諾諾的小鹿眼,瞬間變得凌厲起來。
她微微抬起下巴,用一種看垃圾的眼神看着面前的空氣。
伸手扯了扯衣領。
然後,壓低嗓音。
用那種帶着三分譏笑、三分涼薄、四分漫不經心的語調開口:
“這份報表是用腳趾頭做的嗎?”
“邏輯混亂,數據打架。”
“拿這種東西來浪費我的時間?”
“財務部是沒人了嗎?還是都在夢遊?”
“重做。”
“做不好就滾蛋。”
說完最後一個字。
錢多多瞬間泄氣。
像是被扎破的氣球,整個人都癟了下去。
她小心翼翼地看向裴煜。
心髒狂跳。
完了。
這次是真的完了。
剛才是不是罵得太狠了?
是不是把心裏話都說出來了?
裴煜看着她。
眼神有些發怔。
像。
太像了。
不僅僅是語氣和神態。
就連那種發自內心的嫌棄感,都拿捏得死死的。
尤其是那句“用腳趾頭做的”。
雖然他沒說過這句原話。
但這確實很符合他的心理活動。
這個女人...
有點東西。
辦公室裏陷入了詭異的沉默。
錢多多感覺每一秒都是煎熬。
她想把自己埋進地毯裏。
或者變成一只蟑螂鑽進縫隙裏。
只要能逃離這個令人窒息的空間。
“咳。”
裴煜終於有了反應。
他輕咳一聲,掩飾住嘴角的笑意。
“還行。”
“勉強及格。”
錢多多猛地抬頭。
眼睛瞪得像銅鈴。
及格?
這就...過關了?
不用去人事部了?
不用跳樓了?
“那...那裴總,我是不是可以走了?”
她試探着問。
腳尖已經偷偷轉向了門口。
只要他說一個“滾”字。
她絕對會在0.01秒內消失在他的視線裏。
裴煜看着她那副恨不得插上翅膀飛走的樣子。
突然不想就這麼放過她。
逗弄這只小倉鼠,似乎比看那些枯燥的報表有趣多了。
“急什麼?”
裴煜慢條斯理地拿起桌上的文件。
翻開第一頁。
“既然你說這份報表經得起考驗。”
“那我們就來好好驗一驗。”
錢多多剛放下的心又提了起來。
驗?
怎麼驗?
難道要當場做數學題嗎?
裴煜修長的手指在紙張上劃過。
指尖停留在某一行數據上。
“這一行。”
他點了點。
“同比增長15%。”
“解釋一下,怎麼算出來的。”
錢多多湊過去看了一眼。
那是華北區上季度的銷售增長率。
這個問題很簡單。
專業對口。
她瞬間找回了一點自信。
“回裴總。”
她挺直了腰杆,拿出了專業人士的素養。
“這是根據去年同期的銷售額,扣除通脹因素和季節性波動後,得出的淨增長率。”
“主要原因是上季度我們推出了新的營銷策略,加上渠道下沉的效果顯現。”
“具體的計算公式在附錄第三頁。”
回答得滴水不漏。
邏輯清晰,條理分明。
完全不像剛才那個只會耍寶的慫包。
裴煜有些意外地看了她一眼。
他本來以爲,這個錢多多只是個只會搞怪的吉祥物。
沒想到,業務能力還挺扎實。
看來老王那個老狐狸,也沒全招些飯桶。
“嗯。”
裴煜淡淡地應了一聲。
翻到了下一頁。
“那這個呢?”
“成本控制率下降了3%。”
“怎麼做到的?”
錢多多對答如流。
“這是因爲我們優化了供應鏈,重新談了幾家物流供應商的價格。”
“同時在辦公耗材這一塊,也做了嚴格的管控。”
“比如...”
她頓了一下。
看了一眼裴煜的臉色。
小心翼翼地補了一句。
“比如限制了每個部門的打印紙配額。”
裴煜點了點頭。
沒說話。
繼續往下翻。
就這樣。
一個問,一個答。
原本是一場令人窒息的審判。
竟然變成了一場頗爲專業的業務研討會。
錢多多越答越順。
緊張感慢慢消退。
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職業上的自信。
她是專業的。
在財務這塊領域,她是認真的。
雖然平時愛吐槽,愛摸魚。
但在關鍵時刻,她從來不掉鏈子。
不知不覺。
十分鍾過去了。
整份報告翻完了。
裴煜合上文件夾。
抬起頭,看着錢多多。
眼神裏少了幾分戲謔,多了幾分審視。
這姑娘。
有點意思。
不僅演技好,腦子也清楚。
最重要的是。
她在談論工作的時候,眼睛裏有光。
那種光,很亮。
比她模仿他的時候,還要吸引人。
“不錯。”
裴煜給出了評價。
這兩個字,從他嘴裏說出來,含金量極高。
錢多多受寵若驚。
“謝...謝裴總誇獎。”
她感覺自己像是中了五百萬彩票。
這可是裴閻王啊!
能從他嘴裏聽到“不錯”兩個字,簡直比登天還難。
“行了。”
裴煜把文件放到一邊。
“既然業務能力沒問題。”
“那我們就來聊聊別的問題。”
錢多多的笑容僵在臉上。
別的問題?
還有什麼問題?
難道還是要算昨晚的賬?
裴煜靠在椅背上,雙手交叉。
目光再次變得玩味起來。
“聽說。”
“你在財務部,外號叫‘百事通’?”
錢多多心裏一驚。
這又是誰造的謠?
那是張偉給她起的!
因爲她平時愛看八卦,公司裏大大小小的事情她都知道一點。
但這在老板面前,可不是什麼好名聲啊!
這不就等於承認自己天天不務正業嗎?
“謠言!絕對是謠言!”
錢多多義正言辭地否認。
“裴總,我那是一心只讀聖賢書,兩耳不聞窗外事!”
“我心裏只有工作!只有報表!只有爲公司創造價值!”
裴煜看着她那一臉正氣的樣子。
差點沒忍住笑出聲。
這女人,變臉比翻書還快。
剛才還是一副職場精英的模樣。
轉眼又變成了那個滿嘴跑火車的慫包。
“是嗎?”
裴煜不置可否。
他拿起手邊的咖啡,喝了一口。
掩飾住嘴角的笑意。
“既然這樣。”
“那我就給你個機會,證明一下你的價值。”
錢多多警惕地看着他。
“什...什麼機會?”
直覺告訴她。
肯定沒好事。
裴煜放下了杯子。
目光落在她身上,從頭到腳,沉默地審視着。
就像是在打量一件待價而沽的商品。
這種眼神讓錢多多毛骨悚然。
她下意識地抱住了自己的胳膊。
“裴...裴總,我賣藝不賣身的!”
裴煜:“......”
空氣凝固了三秒。
裴煜深吸一口氣,忍住把咖啡潑她臉上的沖動。
這女人的腦子裏到底裝的都是些什麼廢料?
“想什麼呢?”
他冷冷地開口。
“我是讓你...”
他頓了一下。
似乎是在思考怎麼措辭。
最後,他指了指自己空了的咖啡杯。
“去給我倒杯水。”
錢多多愣住了。
倒水?
就這?
這就是證明價值?
這也太...大材小用了吧?
而且,這種事不應該是秘書做的嗎?
Linda就在門口啊!
“怎麼?不願意?”
裴煜看着她發呆的樣子,眉頭微蹙。
“不不不!願意!非常願意!”
錢多多趕緊點頭。
倒水好啊!
倒水簡單啊!
總比讓她去跳樓強!
“那個...裴總,您喝溫的還是熱的?”
“還是...冰的?”
她小心翼翼地問。
畢竟這位爺可是個行走的制冷機,說不定喜歡喝液氮呢。
裴煜看着她。
眼神裏閃過一絲無奈。
“溫的。”
“好嘞!”
錢多多如蒙大赦。
轉身就往旁邊的茶水櫃跑去。
動作敏捷得像只兔子。
裴煜看着她的背影。
嘴角再次忍不住上揚。
其實他並不渴。
剛才那杯咖啡還沒喝完。
他只是...
單純地想把她多留一會兒。
看看這只受驚的小倉鼠,還能給他帶來什麼驚喜。
畢竟。
這枯燥乏味的總裁辦裏。
已經很久沒有這麼鮮活的生物出現了。
錢多多站在茶水櫃前。
一邊接水,一邊在心裏瘋狂吐槽。
“倒水倒水倒水。”
“我是財務專員,不是茶水小妹啊!”
“算了算了,忍一時風平浪靜。”
“倒完水趕緊溜。”
“這地方太邪門了。”
“裴煜今天也太反常了。”
“居然沒罵我,還誇我不錯?”
“難道是暴風雨前的最後一點溫柔?”
水接滿了。
她端着杯子,轉過身。
正準備走回去。
突然。
腳下的地毯似乎翹起來了一塊。
她的高跟鞋鞋跟,精準地卡在了那個縫隙裏。
“啊!”
一聲驚呼。
身體失去平衡。
整個人向前撲去。
手裏的水杯脫手而出。
在空中劃出一道優美的拋物線。
目標直指——
坐在辦公桌後的裴煜。
那一瞬間。
時間仿佛靜止了。
錢多多眼睜睜地看着那杯水,像一顆精準制導的導彈。
飛向了那個掌握着她生殺大權的男人。
完了。
這次是真的完了。
不用N+1了。
直接準備棺材吧。
“裴總!小心!”
她在半空中發出了絕望的嘶吼。
但這並沒有什麼卵用。
物理定律是無情的。
那杯水。
帶着錢多多的絕望。
帶着裴氏集團未來的動蕩。
狠狠地。
潑了過去。
而在辦公桌後的裴煜。
看着那飛來的水杯。
瞳孔驟然收縮。
但他並沒有躲。
或者說,來不及躲。
他只是下意識地抬起手,擋在了臉前。
“譁啦——”
水花四濺。
世界安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