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天光微亮,府中已是忙碌起來。
新婦敬茶,是頭等大事。
我特意挑了一身鵝黃鮮亮的衣裙,簪了支母親新賜的珍珠步搖,早早便到了正院花廳。
父親端坐上位,面色平和。母親坐在一旁,眼底帶着些許倦意,但笑容依舊雍容。
姨娘們和幾位未出閣的庶妹也都到了,按次序站着,花廳裏鴉雀無聲,卻彌漫着一種無聲的期待與審視。
時辰一到,穿着大紅百蝶穿花遍地金褙子的溫如韻,由丫鬟攙扶着,嫋嫋娜娜地走了進來。哥哥林清軒跟在她身後,一身簇新的寶藍長袍,臉上帶着新婚的志得意滿,卻也掩不住一絲宿醉的慵懶。
“兒媳給父親、母親請安。”溫如韻聲音嬌柔,行動間卻透着一股刻意的穩重。她接過丫鬟遞上的茶,穩穩地跪在早已備好的蒲團上,先敬父親。
“父親,請用茶。”
父親接過,略抿一口,說了幾句“夫妻和睦,早日爲家族開枝散葉”的例話,便給了紅包。
輪到母親時,溫如韻的姿態放得更低,語氣也愈發恭順:“母親,請用茶。兒媳年輕不懂事,日後還需母親多多教導。”
母親笑着接過茶,剛要開口勉勵幾句,溫如韻卻微微抬眸,臉上飛起兩抹紅霞,聲音不大,卻足以讓滿廳的人都聽清:
“昨夜……勞累母親和各位長輩、姐妹們在門外久候,實在是兒媳的不是。只是我們鄉裏祖輩傳下的規矩,這新婚禮節,一環都錯漏不得。尤其是這‘聽喜’,心誠則靈,衆人圓滿聽了,才能將福氣穩穩接進家門,佑護家宅安寧,子孫綿延。”
她頓了頓,眼波流轉,帶着幾分羞澀又幾分自豪,看向母親:“說來也是奇了,今早起身,兒媳便覺神清氣爽,心中滿是歡喜,想來定是昨夜福氣盈門,祖宗認可之兆。”
花廳裏靜了一瞬。
幾位姨娘交換着眼神,意味不明。
母親的笑容頓了頓,隨即恢復自然,將茶盞放下,溫和道:“你們小夫妻和順,便是林家最大的福氣。既然是你家鄉的吉慶習俗,做了也好,圖個心安。”
她將紅包放入溫如韻手中,算是將這事輕輕帶過。
我卻在這時上前一步,笑着接口,語氣真誠無比:“嫂子說得是呢!我昨夜回去想了想,越發覺得這聽房的習俗大有深意。衆人同心,沾喜納福,這可是花錢都買不來的好彩頭。嫂子如此懂得這些古禮吉兆,可見是個心思靈巧、福澤深厚的人,哥哥真是好福氣!”
我這話,看似天真爛漫,全是誇贊。
既捧了溫如韻看重的“習俗”,又給她戴上了“懂得古禮”、“心思靈巧”、“福澤深厚”的高帽。
果然,溫如韻眼底閃過一絲受用,看向我的目光也少了幾分昨夜的探究,多了幾分“此女可教”的滿意。她微微頷首:“小姑過獎了,不過是些老一輩傳下來的笨道理罷了。”
哥哥林清軒在一旁,顯然對這些婦人間的機鋒不感興趣,只覺臉上有光,哈哈一笑:“韻兒自小聰慧,懂得自然比旁人多些。”
坐在下首最會來事的柳姨娘立刻用帕子掩着嘴笑道:“哎喲,要我說呀,還是大少爺有眼光,娶了這麼一位知書達理、又懂得祈福納吉的少奶奶進門。瞧少奶奶這通身的氣派,這說話的穩妥勁兒,一看就是有福氣的!咱們林家往後,定然是福氣滿滿,喜事連連!”
另一個李姨娘也連忙附和:“可不是嘛!這新婦進門,帶來的可是興旺之氣。少奶奶如此看重家族福氣,連夜裏的規矩都一絲不苟,真是難得!”
你一言我一語,吹捧得溫如韻臉頰更紅,眼裏的得意幾乎要溢出來。她微微挺直了脊背,仿佛自己真的已經成了林家帶來福運的功臣。
敬茶禮畢,衆人移步偏廳用早飯。
按規矩,新婦初來,本該立規矩,站在婆婆身後布菜伺候。但母親性子寬和,早發了話讓溫如韻一同坐下用飯。
席間,溫如韻更是有意無意地將話題往“福氣”、“吉兆”上引。
說起昨日的婚禮,她便道:“昨日那喜鵲一直在枝頭叫,我就知道是個好兆頭。”
說起桌上的菜肴,她也能扯到:“這蓮子桂圓,早生貴子,寓意極好。”
一頓早飯,吃得像是她的“祥瑞事跡”匯報會。
哥哥聽得津津有味,不時點頭。父親沉默用餐,不置可否。母親臉上始終帶着得體的微笑,但我卻敏銳地察覺到,那笑意並未真正抵達眼底。
我則扮演着一個完美的小姑子,每當溫如韻說起什麼“吉兆”,我便適時地露出驚嘆或贊同的表情,再恰到好處地捧她一句。
“嫂子懂得真多!”
“這個寓意真好,回頭我也要記下。”
一頓飯下來,溫如韻看我的眼神,幾乎已經帶上了幾分“自己人”的親昵。
我心裏冷笑。捧得越高,才能摔得越慘。溫如韻,你既然這麼想當“福星”,我就幫你把這名頭坐實了。
日子一天天過去。
溫如韻新婚,按例要熟悉家中事務,母親便讓她跟着管家娘子學着打理一些簡單的家務。
她倒也不客氣,仗着“新婦”、“福星”的名頭,開始在一些小事上指手畫腳。
比如,丫鬟婆子們的排班,她要說兩句,覺得哪裏不順,沖撞了“風水”。
廚房采買的單子,她也要過目,看到某些她覺得“不吉利”的食材,便要劃掉。
下人們起初還礙於她少奶奶的身份忍耐着,但時間稍長,私下裏不免有些怨言。
“這位新少奶奶,規矩也忒大了些。”
“動不動就是福氣吉兆的,咱們幹活都不自在了。”
這些話,自然有耳報神傳到我和母親耳中。
母親只是微微蹙眉,並未多言。新婦剛進門,總要給些體面,只要不過分,她便睜只眼閉只眼。
而我,則繼續我的“捧殺”大計。
每次溫如韻提出什麼“新穎”的管理方法,只要不是太出格,我便會在一旁表示支持。
“嫂子這般安排,定然有嫂子的道理,是爲了家宅安寧着想。”
“母親,您看嫂子多細心,連這點小事都考慮到福氣吉凶了呢。”
溫如韻在我的“支持”下,越發覺得自己做得很對,在林家站穩了腳跟,甚至開始隱隱有壓過管家娘子的勢頭。
她對我的態度,也愈發隨意起來。有時我身邊的丫鬟做事稍微慢了些,她也會以“教導”的名義,直接出言訓斥,儼然一副長嫂如母的派頭。
珍珠有次替我委屈,低聲道:“小姐,您何必總是讓着少奶奶?她如今是越發不像話了。”
我拈起一塊新做的芙蓉糕,輕輕咬了一口,甜香滿溢。
“急什麼?”我淡淡道,“讓她管,讓她說。她管得越多,錯得才可能越多。她說得越響,將來……才越有趣。”
珍珠似懂非懂,但見我氣定神閒,便也不再說什麼。
轉眼,溫如韻嫁入林家已滿一月。
這日清晨,她來給母親請安時,面色有些蒼白,捂着胸口,作勢欲嘔。
母親是過來人,一看這情形,心中便猜到了七八分,連忙喚府醫來診脈。
府醫捻着胡須診了半晌,起身笑着拱手道:“恭喜老爺,恭喜夫人!少奶奶這是喜脈,已然有一個多月了!脈象穩健,乃是多子多福之兆!”
“果真?”母親大喜過望,連忙拉住溫如韻的手,連聲道:“好!好!真是天大的喜事!”
父親臉上也露出了難得的笑容。
哥哥林清軒被匆匆喚來,得知消息,更是得意洋洋,看着溫如韻的眼神都熱切了幾分。
滿屋子的人頓時賀喜聲一片。
溫如韻依在哥哥身邊,嬌羞無限,但說出來的話,卻瞬間將這場喜悅推向了另一個高度:
“兒媳……兒媳真是托了林家的福。定是祖宗保佑,也是……也是新婚那夜,聽房圓滿,喜氣接得穩當,這福報才來得如此之快。”
她這話一出,滿室皆靜。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她那尚且平坦的小腹上。
一個月的身孕……可不正是新婚燕爾,洞房之夜就懷上的嗎?
柳姨娘第一個反應過來,聲音拔高,帶着誇張的驚嘆:“哎喲喂!我的老天爺!這可真是應了少奶奶的話了!聽房納福,福氣立馬就到了!少奶奶,您可真是我們林家天降的福星啊!”
“可不是嘛!”李姨娘也趕緊道,“這才一個月就診出了喜脈,可見是個強健的!少奶奶這福氣,真是旺家!”
“恭喜大少爺!恭喜少奶奶!”
道賀聲此起彼伏,但這一次,裏面摻雜了更多真真切切的敬畏和奉承。
溫如韻享受着衆人的目光,臉上的得意再也掩飾不住。她輕輕撫摸着腹部,仿佛那裏揣着的不是孩子,而是她穩坐林家少奶奶寶座,甚至未來主宰中饋的金印。
她含笑的目光掃過衆人,最後,似有若無地在我臉上停頓了一瞬,帶着一種難以言喻的優越感。
我迎着她的目光,綻開一個無比燦爛、無比真誠的笑容,走上前,輕輕握住她的手,語氣充滿了歡欣:
“嫂子!這真是天大的好消息!我就說嘛,嫂子是有大福氣的人!新婚聽房,福滿三代,這話真是一點都不假!咱們林家,真是托了嫂子的福了!”
我的聲音清晰明亮,確保每個人都聽得清清楚楚。
溫如韻臉上的笑容愈發燦爛,反手握住我的手,親熱道:“淨寧妹妹這話說的,是咱們一家人的福氣。”
母親看着我們“姑嫂和睦”的場景,又想着即將到來的孫輩,臉上的笑容也深了幾分,看着溫如韻的眼神,多了幾分真正的看重和期待。
從這一天起,溫如韻“福星”的名頭,算是徹底坐實了。
她在林家的地位,水漲船高。母親免了她每日的請安,吩咐廚房單獨爲她準備精細的飲食,各種補品如流水般送入她的院子。
她開始更加名正言順地插手家務,甚至對母親以往定下的一些規矩,也敢提出“修改意見”,美其名曰“爲了胎兒福氣”。
下人們在她面前,愈發小心翼翼,畢恭畢敬。
而對我這個曾經頗得母親寵愛的小姑,溫如韻的態度,在親切之下,也漸漸多了幾分不易察覺的輕慢。
比如,府裏新得了時興的料子,她會搶先挑走最好的,剩下的才送到我這裏。
家中商議事情,她也會下意識地打斷我的話,或者將我的意見輕描淡寫地帶過。
仿佛我之前的“支持”和“捧場”,都是理所應當,而她如今母憑子貴,已然高我一等。
我對此,一概忍下。
甚至在她表現出輕慢時,我會適時地流露出一點點恰到好處的“委屈”和“隱忍”,讓母親看在眼裏。
珍珠越發替我不平:“小姐,您瞧瞧她那個樣子!這才剛懷上,就這般作態!日後還了得?”
我坐在窗下,慢條斯理地繡着一方帕子,針腳細密均勻。
“了不得才好。”我頭也未抬,聲音平靜無波,“她如今越是得意,越是張揚,將來那一跤,才會摔得越重,越疼。”
“可是……”
“沒有可是。”我打斷她,抬起眼,目光透過窗櫺,望向溫如韻院落的方向,唇角勾起一絲冰冷的弧度,“讓她鬧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