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外的陽光正好,落在秦讓那頭還沒來得及重新染回的黃毛上,顯得有些刺眼。
他像個做錯事的孩子,低着頭,盯着自己的鞋尖,雙手緊張地插在褲兜裏,那件鬆垮T恤更襯得他身形單薄。
“那個……餘小姐,”他聲音小的幾乎聽不見,“剛才……謝謝你替我解圍。”
我沒接話,只是上下打量着他。
這頭黃毛,這身打扮,確實是“爛泥扶不上牆”的標準模板。
但偏偏,生了雙清澈又容易紅的眼睛。
看着就想讓大女人把他弄哭。
“不用謝我。”我語氣平淡,走向停在路邊的車:“我不是在替你解圍,我是維護自己未婚夫的體面。”
他亦步亦趨地跟在我身後,保持着不遠不近的距離。
我拉開車門,回頭看他:“上車。”
他愣了一下,有些猶豫。
“怕我賣了你不成?”我挑眉。
他立刻搖頭,幾乎是手腳並用地鑽進了後座,緊緊貼着另一側車門,盡量離我遠點。
報了個市中心咖啡館的名字,出車駛離了這片富人區。
車廂裏氣氛尷尬。
司機放着嘈雜的電台音樂,掩蓋不了沉默。
我能感覺到秦讓緊繃的身體和偷偷瞄過來的視線。
“看什麼?”我頭也沒回,看着窗外飛速倒退的街景。
“沒……沒什麼!”他立刻轉回頭,耳根又紅了。
過了好一會兒,他才像是鼓足了勇氣,小聲問:“餘小姐,你……你爲什麼……”
“爲什麼選你?”我替他說完,轉過頭,直視他閃爍的眼睛,“因爲我覺得,你比秦臻有意思。”
他瞳孔微微一顫,像是沒聽懂。
“秦臻那種完美面具,我見多了,膩了。”我扯了扯嘴角,“而你,秦讓,你看起來像個巨大的麻煩,但麻煩底下,說不定藏着驚喜。”
他張了張嘴,最終只是苦澀地低下頭:“我……我只是個廢物,只會給人帶來麻煩。餘小姐,你真的不用勉強自己。婚約……我可以去跟爸媽說,退掉。”
又是退婚。
他在秦家客廳就說過一次。
現在又說。
與其說是爲我着想,不如說是一種根深蒂固的自卑和自我保護。
“退婚?”我輕笑一聲,帶着點嘲弄,“退了婚,然後呢?讓你爸媽更看不起你?讓秦臻繼續在他那個假少爺的位置上,風光無限?你就甘心一輩子頂着‘廢物’‘混混’的名頭,被他們踩在腳底下?”
我的話音不高,卻像針一樣扎在他心上。
他身體猛地一僵,手指用力攥緊了膝蓋處的布料,指節發白。
不甘心。
怎麼可能甘心。
只是被現實打壓得太久,已經不敢反抗了。
“餘小姐……”他聲音沙啞,“你不了解我,我……我那些事……”
“那就讓我了解。”我打斷他,語氣不容置疑,“前面拐角那家咖啡館,安靜。我們聊聊。”
十分鍾後,我們坐在了咖啡館最裏面的卡座。
午後的陽光透過玻璃窗,在他身上鍍了層毛茸茸的光邊。
點了兩杯美式。
他端着杯子,手指緊張地摩挲着杯壁,不敢看我。
“說說吧,”我攪動着咖啡,開門見山,“那個‘搞大女同學肚子,還報警抓人’的事,怎麼回事?”
他猛地抬頭,臉色瞬間煞白,眼圈又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紅了。
“我沒有!”他幾乎是脫口而出,聲音帶着被冤枉的急切和委屈,“是她在造謠!是她騷擾我!”
“哦?”我放下小勺,身體微微前傾,做出傾聽的姿態,“仔細說。”
像是終於找到了一個可以傾訴的出口,秦讓深吸一口氣,語速飛快地講述起來,中間因爲激動還幾次磕巴。
事情並不像傳聞那麼不堪。
那個女生是同校太妹,看秦讓長得不錯,又是新來的“關系戶”,就想跟他“玩玩”。
秦讓不理她,她就變本加厲地糾纏,甚至跟蹤到他租住的破舊公寓樓下。
有一次,她還想強行撲上來親他,被秦讓用力推開。
女生惱羞成怒,當場撒潑,說秦讓非禮她,引來路人圍觀。
秦讓百口莫辯,情急之下報了警。
警察來了,調取了附近一個模糊的監控,雖然看不清具體動作,但能證明是女生主動靠近,秦讓一直在躲。
女生見勢不妙,又開始哭訴,說秦讓玩弄她感情,讓她懷孕了又不負責。
“警察調查了,她根本沒懷孕!全是謊話!”秦讓氣得聲音發抖,“可是……可是沒人信我!秦臻……我哥他當時來處理,他跟我說,事情鬧大了對秦家名聲不好,讓我息事寧人,他會壓下去……”
他頓住了,眼神裏充滿了後知後覺的憤怒和悲哀。
“然後,我就成了所有人嘴裏的渣滓。他……他當時還‘好心’地幫我辦了轉學……”
我安靜地聽着,心裏冷笑。
好一個秦臻。
好一招殺人誅心。
先是縱容甚至可能暗中推動了謠言的發酵,把秦讓的名聲徹底搞臭,然後再以“救世主”的姿態出現“平息”事端,既在父母面前表現了自己的“擔當”和“顧全大局”,又徹底把秦讓釘死在了恥辱柱上。
高,實在是高。
“所以,你沒做錯任何事。”我看着他的眼睛,總結道。
他愣了一下,似乎沒想到我會這麼直接地相信他,隨即重重地點了點頭,眼圈更紅了,像只終於被主人摸了頭的委屈大狗。
“那……那你爲什麼要把成績搞那麼差?還打架?”我繼續問。
他眼神黯淡下去,聲音低了幾分:“我……我剛回來的時候,什麼都不會,他們嫌我丟人……我就想,要是我也像秦臻一樣優秀,他們是不是就會多看我一眼……可是我底子太差了,怎麼學都跟不上……後來我就破罐子破摔,想引起他們注意,哪怕是被罵也好……”
他越說聲音越小,頭也垂了下去。
“打架……是因爲他們罵我是野種,說我不配姓秦……”
愚蠢,又可憐。
用最笨的方法,渴望得到一點點可憐的關注和認可。
結果,卻把自己推向了更深的深淵。
我心裏那點“撿到寶”的感覺更清晰了。
這根本不是一塊頑石,這是一塊被污泥包裹,亟待雕琢的璞玉。
而秦臻,就是那個不斷往他身上潑髒水的人。
“秦讓,”我放下咖啡杯,發出清脆的響聲,讓他抬起頭來,“你想不想,把屬於你的一切,都拿回來?”
他瞳孔地震,嘴唇翕動,卻沒發出聲音。
“包括你父母的認可,你在秦家的地位,還有……讓秦臻那張假面,徹底暴露在陽光下。”我一字一句,清晰地說道。
他喉嚨滾動了一下,眼底有什麼東西,在一點點燃起,微弱,卻堅定。
“我……我可以嗎?”他問,聲音帶着顫,卻不再是完全的絕望。
“單憑你,不行。”我毫不客氣,“但加上我,可以。”
我看着他,目光銳利:“我們合作。我幫你奪回秦家,你幫我餘家重振。各取所需,怎麼樣?”
這不是商量,是通知。
是給他,也是給我自己,一個必須贏的理由。
秦讓看着我,看了很久。
陽光在他眼中跳躍,那點微光逐漸變成了小火苗。
他用力地點了點頭,像是用盡了全身的力氣:“好!餘小姐,我……我都聽你的!”
“叫餘聽,或者聽聽。”我糾正他,然後站起身,“合作愉快。現在,進行我們計劃的第一步——”
我指了指他的頭發和衣服。
“把你這身‘我是爛泥’的行頭,換了。”
一小時後,市中心最高檔的造型工作室。
發型總監看着秦讓那頭扎眼的黃毛,面露難色。
“小姐,這頭發損傷很嚴重,需要先做護理……”
“直接染,染回最接近他發根的顏色,要看起來沉穩、幹淨。”我言簡意賅,不容置疑。
秦讓像個大型玩偶,被按在椅子上,緊張地閉着眼。
藥水味彌漫開來。
我看着鏡子裏他緊閉雙眼、睫毛微顫的樣子,忽然覺得,他安靜下來,五官其實非常立體精致。
只是被那頭亂毛和畏縮的氣質完全掩蓋了。
兩個小時後。
沖洗,吹幹。
當發型師最後放下吹風機時,我看着鏡子,微微挑了挑眉。
栗色的短發,柔軟順帖,露出了他光潔的額頭和清晰的眉骨。
那雙桃花眼沒了頭發的遮擋,更顯深邃,雖然還帶着點怯,但底子裏的俊朗已經藏不住了。
“還……還行嗎?”他不安地摸了摸自己的新發型,小聲問我。
“還行。”我壓下心裏的那點驚豔,保持冷靜,然後對等在一旁的導購說,“帶他去選幾身衣服,簡約、合身、有質感。”
又過了一小時。
當秦讓從試衣間走出來時,連見多識廣的導購眼睛都亮了一下。
簡單的白色棉質襯衫,卡其色休閒長褲,勾勒出他清瘦卻不單薄的身形。
褪去了那些誇張和廉價,少年人的幹淨清爽和隱約的貴氣,自然而然地流露出來。
和之前那個小混混模樣的黃毛,判若兩人。
他局促地站在鏡子前,不敢看裏面的自己,耳根紅得滴血。
“就這幾套,包起來。”我幹脆利落地刷卡籤字,無視了賬單上那串令人肉疼的數字。
投資,這是必要的投資。我告訴自己。
提着大包小包走出商場,已是華燈初上。
秦讓跟在我身後,穿着新買的一身,身姿似乎都挺拔了一些。
只是看我的眼神,更加小心翼翼,還帶着一種混雜着感激和不安的復雜情緒。
“聽聽……姐,”他嚐試着換稱呼,有點別扭,“謝謝你,這些錢……我以後一定還你。”
“不用還。”我淡淡地說,“記住我們的合作就行。”
正說着,一個溫潤帶笑的聲音在不遠處響起:
“小讓?餘小姐?真巧。”
我抬頭,心裏冷笑。
真是,說曹操,曹操就到。
秦臻穿着一身熨帖的手工西裝,站在一輛黑色的賓利旁,臉上是恰到好處的驚訝和溫和笑容。
他的目光落在秦讓身上時,閃過一絲極快的驚愕和陰沉,但立刻被掩飾過去。
“小讓,你變化真大。”他笑着走上前,語氣親昵卻帶着刺,“是爲了討好餘小姐嗎?真是難爲你了。”
這話看似玩笑,實則惡毒。
既暗示秦讓的改變動機不純,又暗指我強勢,逼迫秦讓。
若是以前的秦讓,大概只會羞愧地低頭,或者笨拙地反駁。
但此刻,我沒說話,只是好整以暇地看着秦讓。
秦讓身體僵了一下,下意識地看向我。
我給了他一個極淡的、鼓勵的眼神。
他深吸一口氣,像是下定了某種決心,然後,在我和秦臻都有些意外的目光中,他忽然伸出手,輕輕握住了我的手。
他的掌心很燙,帶着薄繭,還有些顫抖。
但他握得很緊。
他抬起頭,看向秦臻,雖然聲音還不算大,卻帶着一種之前沒有的堅定:
“哥,你誤會了。是聽聽……她對我好,我願意聽她的。”
他頓了頓,在我略帶贊許的目光中,仿佛受到了鼓勵,又補充了一句,語氣甚至帶上了一點無辜的茶味:
“比不了哥哥,永遠……都在討好所有人,應該更累吧?”
秦臻臉上的笑容,瞬間僵住,像是精美的瓷器裂開了一條縫。
他大概從來沒想過,這個被他視爲廢物的弟弟,會有一天,用這種語氣,說出這樣的話。
我看着秦臻那副吃癟的樣子,心裏爽極了。
我順勢反握住秦讓的手,指尖在他掌心輕輕撓了一下,感覺到他猛地一顫。
我對他露出一個明媚的笑容,然後看向秦臻,語氣輕快:
“是啊,我樂意寵着他。臻哥哥要是羨慕,也去找個願意寵你的人呀?”
說完,我不再看他精彩的臉色,拉着還處於懵懂狀態的秦讓,轉身走向路邊停好的新車。
“走了,回家。”
坐進車裏,秦讓還緊緊握着我的手,臉紅得像煮熟的蝦子。
我看着窗外飛速倒退的流光溢彩,心情愉悅。
馴狼計劃第一步,形象改造與初步反擊,完成度120%。
手機震動了一下。
我拿出來一看,是一條陌生號碼發來的短信:
“餘聽,離那個廢物遠點。他只會拖累你,讓你變得和他一樣不堪。”
秦臻。
這就沉不住氣了?
我嗤笑一聲,直接刪除了短信,然後反手把這個號碼拉黑。
側過頭,看着身邊依舊臉紅耳赤、卻眼神晶亮的少年。
真乖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