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外的聲音不高,卻像一記重錘敲在陳宵心上。
找胡三的人?是敵是友?
陳宵的手下意識地摸向腰間別着的軍刀,另一只手握住了袖中的五帝錢。銅錢溫熱依舊,但不再有之前的靈動感。
“你是誰?”陳宵隔着門板沉聲問道,身體緊繃。
門外沉默了片刻,那沙啞的聲音再次響起,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和某種難以言喻的滄桑:“開門吧。我對你沒有惡意。若真想對你不利,這破木板擋不住我。我是……胡三。”
胡三?!他竟然自己找上門來了?!
陳宵又驚又疑。是那個賣小物件的老頭通風報信?還是阿秀昏迷前留下了什麼他未察覺的印記,引來了胡三?
他猶豫着,緩緩拉開了門閂,將破木板門打開一條縫。
門外站着一個男人。
第一眼看去,他像個普通的、飽經風霜的山民。身材不算高大,甚至有些幹瘦,穿着一身洗得發白、打着補丁的靛藍色粗布衣褲,腳下是一雙磨得發亮的舊布鞋。頭上戴着一頂破了邊的草帽,帽檐壓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張臉,只露出一個線條冷硬的下巴和幹裂的嘴唇。
但當他微微抬起頭,草帽陰影下那雙眼睛看向陳宵時,陳宵的心猛地一跳。
那不是人的眼睛。
雖然乍看是普通的深褐色,但在昏暗的光線下,瞳孔深處隱約閃爍着一點極細微的、琥珀色的冷光,而且那眼神太過銳利、太過深沉,仿佛能穿透皮囊,直視靈魂。只是被他看着,陳宵就感到一股無形的壓力,比面對阿秀時更加凝實、更加厚重。
這絕對就是胡三!白婆婆口中當年胡家道行最高的幾人之一!
“不請我進去?”胡三的聲音依舊沙啞平淡。
陳宵側身讓開:“請……請進。”
胡三邁步進屋,動作看似平常,卻悄無聲息,地上的塵土似乎都沒被驚動。他一眼就看到了鋪上昏迷不醒的阿秀,腳步頓了一下,草帽下的眉頭似乎蹙了蹙。
他走到鋪邊,蹲下身,仔細看了看阿秀的臉色,又伸手(手指修長,骨節分明,指甲修剪整齊,但透着一種玉質的蒼白)輕輕撥開阿秀的眼皮看了看她的瞳孔,最後,他的指尖在阿秀眉心三寸處虛按了一下,仿佛在感應什麼。
整個過程,他都沒觸碰阿秀的身體,但陳宵能感覺到,一股極其微弱、卻精純無比的氣息,從胡三指尖透出,沒入阿秀眉心。
阿秀似乎有所感應,蹙緊的眉頭稍稍舒展了一點,呻吟聲也低了下去。
“本源虧損,神魂受創,還沾染了渾河的‘死魘’怨氣。”胡三收回手,站起身,語氣平靜地陳述,聽不出喜怒,“能撐到現在,算她命大。你給她用了什麼?”
陳宵連忙道:“什麼都沒用,就是一直昏睡。昨晚在渾河邊,爲了對付一個水裏的怪物,她好像用了什麼秘法,然後就……”
“水魈?化形了?”胡三的語調終於有了一絲細微的波動,他再次看向陳宵,目光落在他右手袖口,“你身上有五帝壓勝錢,還有白家那老婆子的‘守心符’殘味。看來,你就是邵瘸子臨死前托付‘遺禍’,又被白老婆子指點來找我的那個人了。”
他竟然知道得這麼清楚!連白婆婆的核雕(守心符)殘留的氣息都能分辨!
陳宵不敢隱瞞,點頭承認:“是。邵大爺……老邵頭臨終前給了我五帝錢和一張紙條,讓我往北走,過三江,尋帶毛的……白婆婆讓我來野狐峪找您,說您可能知道當年的事,也能幫我。”
“當年的事……”胡三低聲重復了一句,草帽陰影下的眼神似乎變得更加幽深,“野狐峪已經沒了。你見到阿秀,應該也聽她說了些。”
“是。”陳宵將阿秀告訴他的當年往事,以及自己一路的經歷,簡明扼要地說了一遍,包括荒村“子母煞”和渾河水魈。
胡三靜靜地聽着,直到陳宵說完,他才緩緩開口:“邵瘸子惹上的,不是普通的‘怨主’。當年逃到野狐峪那個瘋子,也不是普通人。他身上的‘黑氣’和‘詛咒’,牽扯很深。祖母爲了救他,也爲了弄清根源,才遭了毒手。那黑氣……很不簡單。”
他頓了頓,看向陳宵:“至於你,接了邵瘸子的因果,又帶着這串被激發的五帝錢一路北上,就像黑夜裏的火把,自然會吸引各路牛鬼蛇神。阿秀帶你出來,又替你擋了水魈,也算還了你帶她出山的情分,但也讓她自己陷入險境。”
陳宵心裏一緊:“胡……胡三爺,阿秀她……有救嗎?”
胡三沒有立刻回答,而是走到窗邊(其實只是個破洞),望着外面三岔口雜亂的光影,沉默良久。
“救,可以。”他終於說道,聲音更加低沉,“但需要幾樣東西。其中兩樣,我這幾年已經備齊。還差一樣主藥,也是最難找的一樣——‘老山參’,不是普通的山參,必須是生長在極陰之地、至少百年以上、受過月華點化、有了點靈性的‘陰參’。這東西,可遇不可求。”
“在哪裏能找到?”陳宵急切地問。
“老鴉嶺,背陰坡。”胡三緩緩吐出這幾個字,“那裏陰氣匯聚,是生長‘陰參’最可能的地方。但同樣,那裏也聚集了無數陰魂穢物,危險重重。我幾次深入,都因驚動了下面的東西,無功而返,還受了些暗傷。”
他轉過頭,看着陳宵:“你現在有兩個選擇。第一,把阿秀留在我這裏,我用現有藥材吊住她的命,但能撐多久,不好說。你自己帶着五帝錢,繼續往北,過渾河,去辦你的事,生死由命。第二,跟我去一趟背陰坡,采‘陰參’。但這條路,九死一生,甚至十死無生。你很可能救不了阿秀,還會把自己的命搭上。”
選擇,又一次擺在了陳宵面前。
留下阿秀,自己走?這一路走來,雖然對阿秀始終懷有戒備,但她畢竟幾次出手相助,尤其在渾河邊,若非她拼死一擊,自己恐怕已經葬身河底。就這樣丟下昏迷不醒的她,陳宵自問做不到。
可是,去背陰坡……連胡三都幾次無功而返還受傷的地方,自己這點能耐,去了不是送死嗎?
看着鋪上氣息微弱、臉色蒼白的阿秀,陳宵又想起她帶自己出老黑山,想起她講述胡家往事時的落寞,想起她擋在自己身前面對水魈的決絕……
他深吸一口氣,眼神變得堅定:“我跟您去背陰坡。”
胡三似乎並不意外他的選擇,只是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那眼神裏似乎多了一絲難以言喻的東西,像是……一絲極淡的認可?
“好。”胡三只說了一個字,“你身上有五帝錢,雖然受損,但對付陰魂穢物仍有奇效,或許能幫上忙。今晚子時,在這裏等我。我回去取些東西。記住,在這之前,不要離開這間屋子,無論聽到什麼,看到什麼,都別開門,別應聲。三岔口……夜裏不太平。”
說完,他不再停留,轉身拉開破木板門,身影一晃,便消失在門外昏暗的光線中,仿佛從未出現過。
陳宵關上門,背靠着門板,長長地吐出一口氣。手心全是汗。
胡三……果然深不可測。而且,他看起來並不像阿秀描述中那樣性情暴烈、難以接近,反而有種歷經滄桑後的沉靜和……一種沉重的疲憊感。
今晚子時,背陰坡。
陳宵走到鋪邊,看着昏迷的阿秀,低聲道:“堅持住,我們會找到‘陰參’救你的。”
他拿出買來的餅子和熱水,自己胡亂吃了幾口,又試着給阿秀喂了點水。阿秀無意識地吞咽了一點,但大部分都流了出來。
夜幕,悄然降臨。三岔口白天還算克制的嘈雜聲,漸漸被另一種更加詭秘的動靜取代。風中傳來若有若無的嗚咽、竊笑,遠處似乎還有梆子聲和奇怪的吟唱。棚屋外,不時有拖沓的腳步聲和低語聲經過,甚至有一次,陳宵清楚地聽到有東西在撓他們的門板,還發出吸鼻子的聲音,但很快又離開了。
陳宵握緊五帝錢和軍刀,背靠牆壁,坐在鋪邊,眼睛死死盯着那扇破門,精神高度緊張。手腕上的五帝錢一直溫熱着,仿佛在默默積蓄力量,等待即將到來的惡戰。
時間在提心吊膽中緩慢流逝。
快到子時的時候,門外再次傳來腳步聲。這一次,腳步聲沉穩清晰,直接停在了門口。
“是我。”胡三沙啞的聲音響起。
陳宵連忙開門。
胡三換了身裝束。依舊是粗布衣服,但外面罩了一件深黑色的、看不出材質的短褂,腰間扎着一條暗紅色的布帶,上面插着幾把長短不一的、非金非木的黑色小釺子。他背上背着一個狹長的灰色布囊,手裏提着一個樣式古舊的燈籠,燈籠裏沒有燭火,卻有一團幽白色的、自行緩緩旋轉的光球,散發出清冷的光暈,照亮他周圍三尺之地。
他整個人在燈籠光暈的映襯下,更多了幾分神秘和肅殺之氣。
“走吧。”胡三言簡意賅,將另一盞小一號的、同樣散發着幽白光芒的燈籠遞給陳宵,“提好,別讓它滅了。跟緊我,無論看到什麼,別出聲,別亂跑。”
陳宵接過燈籠,入手冰涼,那團幽白光球仿佛沒有重量,自行懸浮在燈籠中央。光芒雖然清冷,卻奇異地驅散了周圍的黑暗,讓他心神稍定。
兩人一前一後,悄無聲息地離開破棚屋,融入三岔口深沉的夜色中。
胡三對這裏的地形極爲熟悉,專挑陰影和小巷走,避開那些有奇怪聲響和光亮的地方。陳宵緊跟其後,提着燈籠,能感覺到手中的五帝錢,似乎在呼應着燈籠的光芒,微微發燙。
走了約莫半個時辰,離開了三岔口那片雜亂建築,前方出現一片黑黢黢的、連綿起伏的山嶺輪廓,在夜色中如同蹲伏的巨獸,散發着令人心悸的壓迫感。
那就是老鴉嶺。
而在山嶺的某一處陰影裏,有一片區域,連星光和月光似乎都刻意避開了,呈現出一種更加深沉的、仿佛能吸收一切光線的黑暗。
胡三停下腳步,指着那片黑暗,聲音低沉而凝重:
“那裏,就是背陰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