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小姐離開後，陳冬獨自坐在診室裏，寂靜如潮水般涌來，幾乎能聽到自己心跳的回音。他取出那面冰冷的“自我認知之鏡”，放在掌心端詳。
鏡子比巴掌略小，黃銅邊框上蝕刻着蜿蜒的紋路，不像是裝飾，更像某種符文或電路。鏡面澄澈異常，清晰地映出他的臉龐。但他多看幾秒，影像就開始產生微妙的變化：眼角浮現細紋，鬢角滲出幾縷銀白，甚至眼神深處，時而閃過醫生的冷靜審視，時而掠過患者的茫然與驚悸。最引人注目的是他肩膀上那個模糊的重影，如同附骨之疽，與他的動作並不完全同步。
序列號：0-0-1 自我認知之鏡。這行小字像烙印一樣刻在邊框底部。
“道具…序列號…” 陳冬低聲自語。信息太少。這面鏡子除了照出他內心的割裂感，還有什麼用？那個“遊戲”除了發條短信，沒有任何說明或引導。
他想起林小姐最後那句未說完的警告——“小心！第三面鏡子不是物理存在的！它是——”
是什麼？是某種陷阱？還是規則的核心？林小姐說她在一個圖書館，看到了關於“觀看者”和“記錄”的信息。這是否意味着，完成劇本不僅僅是生存，還會在某個地方留下信息？那些“觀看者”是誰？是自願留下的玩家，還是被永遠困住的失敗者？
陳冬的思緒被敲門聲打斷。助理小張探進頭，臉上帶着職業性的微笑：“陳醫生，王先生到了。另外，剛才林小姐離開時臉色不太好，需要我追出去看看嗎？”
陳冬迅速將鏡子揣回口袋，搖搖頭：“不用，林小姐只是有些疲憊。請王先生進來吧。”
接下來的診療，陳冬努力維持着專業素養，但注意力難以完全集中。他總是不自覺地掃視房間裏的反光面——金屬筆筒的光澤、電腦屏幕的暗影、甚至患者水杯的水面。每一次，他都下意識地警惕倒影是否會突然異動。
患者王先生傾訴着工作壓力，陳冬機械地點頭、提問、引導，同時分出一部分心神感受着口袋裏的鏡子。它似乎在微微發熱，又或者只是他的錯覺。
傍晚，送走最後一位患者，陳冬沒有立刻離開。他鎖上門，拉上百葉窗，再次拿出鏡子。
“你到底是什麼？有什麼用？”他對着鏡子問。
鏡中的自己嘴唇微動，但沒有聲音。只是肩膀上那個模糊的重影，似乎朝他靠近了一點點。
陳冬嚐試集中精神，回憶在詭異劇本最後時刻的那種感覺——內省，直視自我。他將注意力投向鏡子，想象着探索自己精神分裂的根源，那些被他用藥理和意志強行壓制下去的“聲音”和“另一面”。
鏡面微微波動，像投入石子的湖面。影像開始分層，如同透明的頁片疊加。最表層是現在的他；稍微深一層，是穿着病號服、眼神驚恐的自己（那是三年前他病情最嚴重時的樣子）；再深一層，影像變得模糊扭曲，只能看到一片混沌的黑暗，以及黑暗中一雙……不止一雙窺視的眼睛。
陳冬感到一陣劇烈的頭痛，仿佛有冰冷的手指在攪動他的腦髓。他立刻移開目光，鏡子恢復平靜。
看來這鏡子確實與“自我認知”相關，能具象化內心狀態，但深入探索有風險，會刺激他的病症。
他將鏡子收好，決定先回家。
夜晚的城市燈火輝煌，車流如織，一切都顯得正常而有序。但陳冬走在人行道上，卻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疏離感。霓虹燈在潮溼路面上的倒影拉得變形，櫥窗玻璃映出川流不息卻面目模糊的人群，公交車的深色車窗像一面面移動的鏡子……每一個反光面都仿佛潛藏着通向那個詭異世界的裂隙。
“現實正在變得稀薄。” 短信裏的警告在腦海中回響。
回到公寓，陳冬煮了咖啡，試圖整理思緒。他打開電腦，猶豫了一下，在搜索欄輸入“你看我像人還是像詭”。
搜索結果大多指向民間傳說，特別是“黃皮子討封”的故事，也有一些恐怖小說或論壇裏的怪談分享。沒有直接關聯的信息。
他又嚐試搜索“詭異劇本”、“強制任務遊戲”等關鍵詞，結果五花八門，多是小說或遊戲設定。但當他加上“親身經歷”、“真實”等限定詞，並翻到深層的論壇頁面時，發現了一些零碎的、語焉不詳的帖子。
【匿名用戶A】：又熬過一次……這次在廢棄學校裏，隊友死了兩個。那個戴眼鏡的混蛋，關鍵時刻推了我一把……下次見到他，我一定……
【匿名用戶B】：有人拿到過序列號道具嗎？我聽說有高級玩家集齊了某個序列，能獲得不可思議的能力，甚至……影響現實。
【匿名用戶C】：鏡子！小心鏡子！我上次的任務就是關於鏡子的！它們不只是在照你，它們在看你！在學你！
【匿名用戶D】：現實不對勁了。我家樓下那口廢棄的老井，昨晚我好像看到井水在倒映月光，但井裏明明沒水！我是不是瘋了？
【匿名用戶E】：下個月任務又要來了，好怕。上次是中式恐怖，這次會不會是……西方那些？聽說更不講道理。
帖子時間跨度很大，有些是幾年前，有些是最近幾天。回復很少，似乎這個“圈子”極其隱秘，參與者都極度謹慎。陳冬嚐試注冊發帖詢問，卻發現那幾個論壇需要特殊的邀請碼或經過復雜驗證。
他靠在椅背上，揉了揉眉心。看來玩家群體確實存在，而且分散在全球，通過網絡極隱蔽地交流。他們經歷着不同類型的“劇本”，爭奪道具，互相提防甚至殘殺。
“比起詭異，更可怕的是人心。” 他再次想起這句話。在生死壓力下，人性的底線會被輕易踐踏。
接下來的幾天，陳冬盡量維持正常生活。他按時看診，服藥控制病情，同時暗中觀察周圍。鏡子一直帶在身邊，偶爾他會拿出來觀察，肩膀上的重影似乎穩定存在，沒有增強也沒有減弱。他發現，當自己情緒波動劇烈，或者陷入深度思考時，鏡子會微微發燙。
林小姐在兩天後打來電話，語氣依然有些恍惚，但表示那天“奇怪的走神”後再沒出現類似狀況，只是晚上偶爾會做關於鏡子的噩夢。陳冬安撫了她，建議她如果有任何不適隨時聯系。
一周後的一個雨夜，陳冬下班較晚。地鐵站裏人不多，燈光慘白，將每個人的影子拉得細長。他站在月台邊緣等車，對面牆壁是大幅的廣告玻璃，映出整個月台的景象。
列車進站的風呼嘯而來。就在車廂燈光照亮玻璃的瞬間，陳冬看到，對面玻璃映出的月台上，自己身後不遠處，站着一個穿着舊式清潔工制服的人，低着頭，看不清臉，但身形和那天診室樓下的清潔工極其相似。
陳冬猛地回頭。
身後空無一人。只有遠處一個看手機的青年和一對低聲交談的情侶。
他再看向玻璃。玻璃裏，那個“清潔工”依舊站在那裏，而且……似乎抬起了頭。玻璃反光加上距離，看不清五官，但陳冬能感覺到，對方正在“看”他。
地鐵車門打開，乘客上下。陳冬迅速走進車廂，找了個靠窗的位置，緊緊盯着對面玻璃。列車啓動，加速，對面的月台和玻璃飛速後退。就在即將脫離視野的最後一刻，他看到玻璃裏的那個“清潔工”，抬起了一只手，似乎……在向他揮手告別。
陳冬感到一股寒意竄上脊背。那不是玩家。那種感覺……更像是劇本世界裏的“東西”，滲透到了現實的邊緣。
第二天，陳冬特意在診所樓下轉了一圈，詢問物業是否有一位特定形象的清潔工。物業經理表示清潔工作是外包的，人員流動大，沒有印象。
詭異世界的侵蝕，似乎比他想象的更快，更無孔不入。
第一次劇本任務過去大約兩周後，陳冬接到了一個陌生電話。號碼沒有顯示歸屬地。
“陳冬醫生？” 對方是一個低沉溫和的男聲，聽不出年齡。
“我是。您是哪位？”
“一個和你身處同一艘漏船上的人。” 對方頓了頓，“我注意到你完成了新手試煉《鏡中人》，而且拿到了不錯的初始道具。自我介紹一下，你可以叫我‘收藏家’。”
陳冬的心提了起來：“你怎麼知道？”
“玩家之間總有辦法互相識別，尤其是新手階段。你的‘回歸’波動，對於有經驗的人來說，就像黑夜裏的燈塔。” 收藏家的聲音帶着一絲笑意，“別緊張，我沒有惡意。相反，我想給你一個提議。”
“什麼提議？”
“合作。” 收藏家直言不諱，“下個月，你的強制劇本就會到來。新手試煉通常是單人，但之後，劇本的難度和復雜度會提升，很多任務涉及多人協作或對抗。獨自一人，死亡率很高。”
“你怎麼證明你是玩家？又怎麼證明你的誠意？”
“謹慎是美德。” 收藏家似乎並不意外，“證明很簡單。看看你窗外，對面咖啡館靠窗第二個座位。”
陳冬走到窗邊。對面咖啡館裏，一個穿着灰色風衣、戴着鴨舌帽的男人獨自坐着，面前放着一杯咖啡。他似乎察覺到陳冬的目光，抬起頭，隔着一層玻璃和一條街，朝陳冬的方向舉了舉杯。然後，他伸出右手食指，在桌面上輕輕敲擊了幾下。
陳冬口袋裏的“自我認知之鏡”突然輕微震動了一下，鏡面閃過一道微弱的光。
“感應類道具？” 陳冬立刻明白了。
“一點小把戲。” 收藏家的聲音從電話裏傳來，“至於誠意……我可以提供一些關於下個月劇本的情報，以及一個臨時的安全屋位置。作爲交換，我希望在可能的情況下，在劇本中與你有限度地協作，並在回歸後，分享彼此獲得的部分非核心信息。”
“爲什麼選我？”
“你是心理醫生，而且……” 收藏家停頓了一下，“你的精神病史，在某些類型的劇本裏，未必是劣勢。我看重的是潛力，陳醫生。這個遊戲裏，純粹的武力往往死得最快，智慧和特殊的‘視角’才是稀缺資源。”
陳冬沉默。對方顯然調查過他，連他的病史都清楚。這讓他警惕，但對方的話也有道理。獨自摸索確實危險。
“我需要考慮。” 陳冬最終說。
“當然。你有三天時間。如果你想好了，用這個號碼發一條空白短信給我。我會告訴你見面地點和時間。” 收藏家說完，補充道，“最後提醒一句，小心其他玩家。不是所有人都像我這樣‘文明’。有些‘獵人’，專門狩獵新手，奪取他們第一次任務獲得的初始道具。你的序列號0-0-1，雖然功能看起來輔助，但它是‘自我認知’序列的起始點，價值不低。”
電話掛斷了。對面咖啡館裏，那個風衣男人已經結賬離開，消失在街角。
陳冬握着手機，掌心有些出汗。“收藏家”……“獵人”……玩家群體已經開始主動接觸和分化。他必須盡快做出決定。
當晚，陳冬做了一個混亂的夢。夢境裏，無數鏡子碎片懸浮在黑暗中，每一片都映出不同景象：燃燒的西式古堡走廊、日式荒蕪的神社、彌漫黃沙的埃及陵墓深處、還有嘈雜混亂的現代都市角落，但都市的霓虹燈牌上閃爍着扭曲的非人文字……各種恐怖傳說中的場景交織閃過。
最後，所有碎片聚攏，拼合成一面巨大的鏡子。鏡中，無數模糊的人影在掙扎、奔跑、廝殺。一個宏大而冰冷的聲音在夢境中回蕩：
“劇本輪轉，場景更迭。”
“東方怪談，西方驚悚，皆爲舞台。”
“生存是唯一通行證。”
“下一次演出，即將開幕。”
陳冬驚醒，冷汗浸溼了睡衣。他拿起床頭的“自我認知之鏡”，鏡面在黑暗中泛着微弱的、幾乎不可見的幽光。鏡中的自己，肩膀上的重影，似乎比之前清晰了那麼一絲。
距離下次強制劇本，還有大約兩周。
現實世界，似乎也在發生微妙變化。新聞報道了幾起離奇的失蹤案和自殺案，現場都提到了“鏡子”或“反光物”異常。網絡怪談板塊，關於各種地方恐怖傳說的“真實遭遇”帖子悄然增多，雖然很快被刪除或沉沒，但傳播的速度和範圍卻在擴大。
陳冬知道，他不能再被動等待。
兩天後，他給“收藏家”的號碼發了一條空白短信。
幾乎立刻，回復來了：
【明晚九點，舊城區，槐安路77號，‘忘川書屋’。從後門進。單獨前來。】
忘川書屋？陳冬知道那個地方，一家快要倒閉的舊書店，位置偏僻，沒什麼客人。確實是個適合秘密會面的地點。
他將鏡子貼身放好，檢查了隨身物品，心中既有對未知的戒備，也有一種近乎病態的、被壓抑的好奇與探究欲在蠢蠢欲動——不僅是對詭異世界，也是對他自身那復雜而危險的精神世界。
“遊戲才剛剛開始。” 他想起鏡中倒影的話。
明晚，他將主動踏入玩家世界的邊緣。
而在他公寓樓下的綠化帶陰影裏，一個穿着清潔工制服的身影靜靜站着，仰頭望着他窗戶的燈光，溼漉漉的水痕從它腳下蔓延開來，倒映着扭曲的街燈光芒。
水面倒影中，那個“清潔工”的臉，是一片空白。只有一張嘴，咧開到一個誇張的弧度，無聲地重復着那個問題：
“你看我……像人還是像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