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晚過後，林宅的空氣仿佛被某種無形的力量重新調和過，呈現出一種更加微妙、也更令人窒息的平衡。蘇沐晴似乎將全部精力投注在了即將到來的某個重要社交季開幕活動上，每日被裁縫、造型師和各家品牌公關的預約填滿，鮮少再有閒暇來找林然的“茬”。連帶着，她周遭那股刻意營造的熱鬧與優越感，也暫時從林然的生活半徑裏褪去。
林焓裕則愈發神龍見首不見尾。陳序偶爾會在大宅出現，步履匆匆，面色凝重，與管家低聲交代幾句便迅速離開。書房夜裏的燈光，亮到更晚。
林然依舊固守着她的暖房。那盆杜鵑在她的調理下，葉子漸漸舒展開，透出健康的油綠光澤。藤編小桌上的“收藏”又多了幾樣：一片有着奇異蜂窩狀結構的枯葉，幾顆不同河灘撿來的、被水流打磨得光滑圓潤的鵝卵石，甚至還有一小塊從舊花盆邊緣剝落下來的、帶有白色鹽鹼結晶的陶片。
她侍弄花草的時間似乎變長了，有時只是蹲在一盆植物前，靜靜地看着，指尖無意識地描摹葉片脈絡或土壤顆粒，一待就是半個下午。暖房裏的寂靜，與她周身那種愈發沉靜、幾乎要與綠意融爲一體的氣息，讓偶爾路過的傭人都下意識地放輕腳步，仿佛怕驚擾了什麼。
這天，她終於從暖房轉移到了書房。借口是查閱一本關於古典玫瑰培育的專業書籍。偌大的書房空曠冷清，只有她一個人。陽光透過高大的玻璃窗，在光潔的深色木地板上投下明亮的光斑，細小的塵埃在光柱中緩緩浮沉。
她找到了那本書，但並不急着離開。目光掃過靠牆的一排書架，那裏多是金融、管理、地產類的專業書籍和行業報告。她猶豫了一下，走到那排書架前。
手指拂過燙金的書脊，最後停在一份看起來比較新的、關於“濱海地區建築耐久性及腐蝕防護”的行業白皮書摘要上。很薄的一冊，像是內部參考資料。她將它抽了出來，又順手在旁邊拿了一本大部頭的《景觀設計與微氣候營造》。
走回書桌時，她腳步頓了一下。寬大的紅木書桌上，除了她剛拿的幾本書，還攤開着幾份文件。最上面一份，露出一角復雜的圖表和“……星耀灣成本敏感性分析……”的字樣。旁邊放着一支昂貴的鋼筆，筆帽沒有合上。
林然迅速移開目光，仿佛沒有看到那些不該看的東西。她將手裏的書放在桌角遠離文件的位置，然後從口袋裏掏出一枚之前夾在暖房園藝書裏的、印着植物標本圖案的硬質書籤。
她並沒有用這枚書籤夾在自己拿來的書裏，而是似乎不經意地，將它輕輕壓在了那份攤開的“星耀灣”文件旁邊，書籤邊緣，恰好觸碰到圖表上標注着“外立面維護周期”和“鹽霧加速老化實驗數據”的曲線附近。
做完這個動作，她像是什麼都沒發生，拿起那本古典玫瑰培育的書，安靜地坐到遠離書桌的窗邊沙發上，低頭翻閱起來。陽光灑在她低垂的脖頸和專注的側臉上，美好得像一幅靜謐的油畫。
書房裏只有她輕柔的翻書聲。
不知過了多久，沉穩的腳步聲由遠及近，停在書房門口。
林然從書頁上抬起眼，看向門口。
林焓裕站在那兒。他像是剛從外面回來，身上還帶着一絲初秋室外的微涼氣息，深灰色的大衣搭在臂彎，眉宇間帶着揮之不去的倦色，但眼神依舊銳利清明。他的目光先是掃過整個書房，然後落在窗邊沙發上的林然身上，停頓片刻，又移向紅木書桌——那裏，他的文件依然攤開着，鋼筆也還在原處，只是旁邊多了一枚格格不入的、印着花草圖案的書籤。
林然合上書，站起身，聲音輕柔：“哥哥，你回來了。我在查點資料，打擾你了。”她將手裏的書微微示意了一下。
林焓裕的目光在那枚書籤上又停留了一秒，才看向她：“查到了？”
“嗯，有點頭緒了。”林然點點頭，抱着書走向門口，經過他身邊時，腳步微頓，像是忽然想起什麼，輕聲說，“對了，上次拍賣的那套古籍裏，有些關於古代海濱堤壩利用貝殼灰混合黏土防潮防蝕的記載，雖然粗淺，但想法挺有意思的。哥哥要是對這類老辦法感興趣，書在我房裏。”
她說得自然隨意，像只是分享一個無關緊要的閱讀趣聞，說完便微微頷首，抱着書離開了書房。腳步聲輕輕消失在走廊盡頭。
林焓裕站在門口，沒有立刻進去。他的視線再次落回書桌，落在那枚壓在文件旁的書籤上，以及書籤邊緣觸碰到的、關於“鹽霧老化”的數據曲線。
他的臉上沒有什麼表情，只是眼神深了幾分，像是在沉思，又像是在權衡。片刻後，他才邁步走進書房，徑直走向書桌。他沒有立刻收起文件，而是伸出手指，捏起那枚書籤。
硬質的紙片，邊緣平整，帶着點使用過的柔軟。植物標本的圖案印刷精致，是一種常見的蕨類。
他垂眸看了幾秒，然後將書籤隨手放在一邊，拿起了那份“星耀灣”文件。目光落在被書籤觸碰過的數據區域，久久未動。
窗外的光線漸漸西斜，將他挺拔的身影拉長，投在厚重的地毯上。
幾天後，一個天氣晴好的下午。林然剛給暖房裏的幾盆喜陽植物調整完位置，額角滲出細密的汗珠。她走到藤編小桌前，拿起水杯喝水，目光隨意地掃過桌面上那些“收藏品”。
就在這時，陳序的身影出現在暖房門口。他手裏拿着一個包裝精美、扎着銀色緞帶的禮盒。
“林小姐。”陳序的聲音一如既往的刻板，“林總讓我把這個交給您。說是之前提過的，香檳。”
香檳？林然微微一怔。她什麼時候提過香檳？難道是……晚宴上拍下古籍後，林焓裕問起，她隨口說慶祝一下？她自己都不太記得了。
她接過禮盒，分量不輕。緞帶下壓着一張素白的卡片，上面只有一行利落挺拔的字跡：“少喝。”
落款是一個簡單的“林”字。
字跡是林焓裕的。
林然指尖拂過那兩個字，冰涼的卡片觸感清晰。她打開禮盒，裏面是兩支包裝極其考究的香檳，品牌她認得，是頂級貨色，價格不菲。但更引人注目的是，禮盒內側還放着一本薄薄的、裝幀樸素的冊子。
她拿出來翻開。是一本非公開流通的、某知名材料實驗室關於“新型仿生疏水塗層在極端潮溼鹽鹼環境下的應用測試簡報”。裏面是密密麻麻的數據、圖表和晦澀的專業術語。
簡報的扉頁角落，有人用鉛筆很輕地寫了一個問號“？”。筆跡和卡片上如出一轍。
林然的心跳，漏了一拍。
她合上冊子，又看了看那兩支昂貴的香檳，再想起那枚留在書房的書籤，和那天她隨口提到的“貝殼灰”。
少喝。
問號。
這不是獎勵，也不是普通的禮物。
這是一次沉默的、跨越了暖房與書房的、關於“鹽霧”和“潮溼”的回應。一次試探性的、帶着審視的……投石問路。
他將一份高度專業、甚至可能涉密的簡報，用這種方式送到了她面前。他想看什麼？看她是否會驚慌失措？看她是否能看懂哪怕只言片語？還是想驗證，她之前那些看似無心的言行，究竟只是巧合，還是別有深意？
林然將那本簡報小心地放回禮盒，蓋好蓋子。指尖還殘留着紙張特有的粗糙觸感。
她抱着禮盒，慢慢走回房間。
窗外，秋日的天空高遠湛藍。林宅依舊靜謐。
但有些東西，已經不一樣了。
那支他未合上的筆，那枚她留下的書籤，那本帶着問號的簡報，還有這兩支寓意不明的香檳。
無聲的棋局，在無人看見的角落，已經悄然落下了新的、更意味深長的棋子。
下一步，該怎麼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