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雲瀾離去後的棲雲閣,只剩下死寂,和空氣中若有若無、卻霸道地宣告着某人存在過的鬆柏冷香。
蘇妙音不知自己枯坐了多久,直到臉上淚痕幹涸,留下緊繃的澀意,直到渾身冰冷僵硬得仿佛不是自己的。她緩緩抬起頭,窗外月色已偏移,透過窗紗在地上投下清冷的光斑。唇瓣上的腫脹與刺痛感依舊鮮明,提醒着她剛才發生的一切並非噩夢。
她慢慢站起身,走到妝台前的銅盆邊。盆中清水微涼,映出她狼狽的倒影:發絲微亂,眼尾泛紅,嘴唇微腫,臉色蒼白如紙。她掬起一捧水,用力搓洗嘴唇,仿佛要洗掉那令人作嘔的觸感與氣息,直到唇瓣傳來刺痛,幾乎破皮,才頹然停手。
銅盆裏的水晃動着,破碎的倒影裏,是她茫然又屈辱的眼睛。
謝雲瀾瘋了。他不再是那個書中光風霽月、理智克制的男主,他變成了一個她完全不認識、也無法掌控的瘋子。他的偏執與占有欲,像一張無形的鐵網,將她牢牢罩住,掙脫不得。今日是夜闖香閨,強吻烙印;明日又會是什麼?他口中那“向陛下請旨賜婚”的威脅,絕非虛言。
而陸翊……蘇妙音閉了閉眼。青梅竹馬的情分是真,今日宴會上他挺身而出、送來點心的維護也是真。可謝雲瀾的話,像一根刺扎進心裏。陸翊看她的眼神,真的只是兄長對妹妹嗎?她以前從未深想,或者說,刻意忽略了某些東西。如今被謝雲瀾點破,再回想陸翊平日的言行,那些似有若無的親近與關注,忽然變得曖昧不明起來。
若真如謝雲瀾所說……她該如何面對陸翊?這潭渾水,難道要將他也拖進來嗎?
她不怕謝雲瀾,恨也好,厭也罷,立場分明。可她怕欠陸翊的情,怕這份從小到大的情誼,因爲她的緣故,變質,甚至帶來災禍。
正心亂如麻間,窗外又傳來極其輕微的響動,不同於謝雲瀾來時那般幹脆利落,更像是試探性的輕叩。
蘇妙音渾身一凜,猛地看向窗戶,驚弓之鳥般後退一步,手指下意識地攥緊了衣襟。又是誰?難道謝雲瀾去而復返?
“音音?是我。”壓得極低、卻足夠熟悉的清朗男聲從窗外傳來,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關切,“陸翊。你睡了嗎?我……方便進來嗎?”
陸翊?
蘇妙音愕然。今夜這是怎麼了?一個兩個,都把蘇府內宅當成了自家後院,來去自如?
她本該立刻拒絕。深更半夜,閨房之內,豈能讓外男進入?尤其還是剛剛經歷了謝雲瀾那般唐突之後。可拒絕的話到了嘴邊,卻又咽了回去。陸翊不是謝雲瀾,他不會強迫她。而且,她心裏也確實堵得慌,需要一個出口,一個或許能信任、能商量的對象。
猶豫片刻,她走到窗邊,沒有開窗,只隔着窗紙低聲道:“陸……哥哥,夜深了,不便相見。有事明日再說吧。”
窗外的陸翊似乎頓了頓,聲音裏透出幾分無奈和堅持:“我知道不合規矩。但……白日之事,還有謝雲瀾那廝後來……我放心不下。就見一面,說幾句話,我保證不逾矩。”
他提到了謝雲瀾。他知道了什麼?是猜到了謝雲瀾會來找她麻煩,還是……知道了剛才發生的事?
蘇妙音心下一緊,指尖掐進掌心。最終,她還是輕輕推開了窗戶。
月光如水,傾瀉而入,照亮了窗外屋檐下立着的人。陸翊果然換了身更方便行動的深色勁裝,未戴冠,只用一根發帶束着墨發,少了幾分平日的張揚跳脫,多了幾分夜色的深沉。他臉上慣常的笑意也收斂了,眉頭微蹙,眼裏是毫不掩飾的擔憂。
見窗戶打開,他眼睛一亮,卻又迅速掃視她周身,目光在她微腫的唇瓣上停留了一瞬,眸色驟然沉了沉,但很快便移開,只低聲問:“你還好嗎?”
蘇妙音側身讓開些:“進來說吧。”這裏畢竟是她的閨房外,被人瞧見更說不清。
陸翊身手敏捷地翻窗而入,落地無聲,反手輕輕合上窗戶,動作熟稔得仿佛演練過許多遍。他站定,與她保持着兩步遠的距離,目光在她蒼白的臉上逡巡,眉頭皺得更緊:“他是不是來過了?是不是欺負你了?”
這直截了當的問話,讓蘇妙音一時不知如何回答。她垂下眼睫,默認了。
陸翊放在身側的手猛地握成了拳,骨節發出一聲輕響。他深吸一口氣,似乎在強壓怒火,再開口時,聲音有些發緊:“我就知道!那個混賬東西!白日裏那般囂張,晚上竟敢……音音,他對你做了什麼?”
蘇妙音抿了抿唇,那微刺的痛感讓她身體幾不可察地一顫。她不想細說,只低聲道:“沒什麼……陸哥哥,你不該來的。若是被人看見……”
“看見又如何?”陸翊打斷她,語氣難得地帶上了幾分急躁,“我若怕人看見,就不會來。音音,你告訴我,你心裏到底是怎麼想的?謝雲瀾今日之舉,已是將你推到風口浪尖,他今晚又來這麼一出……你到底還要忍他到什麼時候?還是說……”他頓了頓,聲音低了下去,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緊繃,“你對他,其實並未完全死心?”
“沒有!”蘇妙音猛地抬頭,聲音因急切而拔高了些,又立刻壓低,眼裏卻燃着真實的憤怒與決絕,“婚書已毀,我與謝雲瀾,絕無可能!我對他,只有……”她哽了一下,將“恨”字咽了回去,“只有不願再有瓜葛。”
陸翊緊盯着她的眼睛,像是在判斷她話中的真僞。片刻,他似乎鬆了口氣,緊握的拳頭也鬆開了些。“那就好。”他語氣緩了緩,“你既無意,他這般糾纏,便是他的不是。音音,你不必怕他。”
“我不怕他。”蘇妙音搖搖頭,聲音裏帶着疲憊,“我只是……不知該如何擺脫。他權勢滔天,心機深沉,行事又……如此不顧後果。”她想起謝雲瀾那句“向陛下請旨”,心底便一片冰涼。
“權勢?”陸翊嗤笑一聲,眼中掠過一絲銳利的光,“謝家是樹大根深,可我鎮北侯府也並非任人拿捏的軟柿子。他謝雲瀾想只手遮天,也得問問陛下答不答應,問問北疆的將士答不答應。”
他上前一步,距離拉近,月光下,他俊朗的眉眼顯得格外認真:“音音,你記住,你不是一個人。蘇伯父蘇伯母護着你,我也……絕不會眼睜睜看着你被他強迫。”
蘇妙音心頭一暖,隨即又是一澀。她如何不知陸翊的好意?可越是如此,她越是不願將他拖入這泥潭。“陸哥哥,你的心意我明白。但這是我和謝雲瀾之間的事,我不想……”
“你的事就是我的事。”陸翊再次打斷她,語氣堅定,“從小便是如此。音音,你覺得我是那種看着你受欺負,還能袖手旁觀的人嗎?”
他看着她,眼神坦蕩,帶着少年人特有的赤誠與義氣,但深處,似乎又有些別的東西,在月光下悄然涌動。“我知道你顧慮什麼。名聲?規矩?還是怕連累我?”他笑了笑,那笑容裏有些無奈,也有些自嘲,“這些東西,跟你的安危和意願比起來,不值一提。”
“可是……”蘇妙音還想再說什麼。
“沒有可是。”陸翊的聲音放柔了些,“音音,你只需要告訴我,你想不想擺脫謝雲瀾?想不想按照自己的心意過日子?”
蘇妙音沉默良久,終於緩緩地、用力地點了點頭。怎麼可能不想?那是她用焚毀婚書、用重生一世換來的唯一執念。
“好。”陸翊像是終於得到了想要的答案,眼神亮了起來,“那你信我。此事不宜硬碰硬,謝雲瀾現在……有些瘋魔。”他提到謝雲瀾時,語氣冷了下來,“但越是如此,越不能讓他得逞,也不能讓他覺得有機可乘。你越是抗拒,他或許越會緊逼。”
“那我該怎麼做?”蘇妙音下意識地問。這一刻,她真的感到了一種孤立無援的迷茫,陸翊的出現,像是黑暗中遞來的一根浮木。
“首先,保護好自己。”陸翊目光掃過她微腫的唇,眼神又是一暗,但語氣盡量保持平穩,“我會安排兩個可靠的暗衛,暗中守在棲雲閣附近,至少不能再讓他如此輕易闖進來。”他知道這治標不治本,但眼下必須先確保她的安全。
“其次,”陸翊沉吟道,“謝雲瀾今日當衆放話,雖是將你架在火上烤,但也等於將他自己置於衆目睽睽之下。他若再行逼迫,輿論未必會站在他那邊。你需要做的,是保持冷靜,在人前,尤其是長輩和陛下面前,表現出足夠的‘委屈’和‘無奈’。謝家重名聲,謝雲瀾自己或許不在乎,但謝家長輩未必容得他胡來。蘇伯父那邊,你也需……”
話未說完,閣樓外突然傳來輕微的腳步聲,以及碧桃帶着困意的模糊詢問:“姑娘?您還沒歇下嗎?我好像聽到說話聲……”
蘇妙音和陸翊同時一驚。
陸翊反應極快,對蘇妙音做了個噤聲的手勢,指了指窗戶,無聲地用口型說:“我先走,改日再議。”身影一閃,已如靈貓般悄無聲息地翻出窗外,融入夜色。
蘇妙音定了定神,揚聲對着門外道:“沒事,碧桃,我做了個噩夢,自言自語罷了。你去歇着吧。”
門外碧桃應了一聲,腳步聲漸漸遠去。
蘇妙音靠在窗邊,聽着自己有些過快的心跳。夜風穿過敞開的窗戶吹進來,帶着夜露的微涼,吹散了室內殘留的些許陸翊帶來的、屬於陽光和青草的氣息,卻吹不散謝雲瀾留下的濃重陰影,也吹不散她心頭的煩亂與隱隱的不安。
陸翊說要幫她,爲她安排暗衛,爲她籌謀。可她真的能接受嗎?接受這份越來越重、可能已經超越兄妹之情的心意?將鎮北侯府也拖入與謝家的對抗之中?
而謝雲瀾……他今夜看似被氣走,可依他那偏執的性子,真的會善罷甘休嗎?
前路茫茫,暗流洶涌。她就像一葉孤舟,被兩股截然不同卻又同樣強勢的激流裹挾着,不知要漂向何方。
月色西沉,更深露重。
棲雲閣的燈火,徹夜未熄。而侯府高牆之外,墨藍色的身影靜靜佇立在街角陰影裏,望着那扇始終亮着燈的窗戶,鳳眸沉靜無波,只有緊抿的唇角,泄露着一絲冰冷的、勢在必得的弧度。
他站了許久,直到東方天際泛起魚肚白,才轉身,悄無聲息地消失在晨霧之中。
新的一天,陽光驅散黑暗,卻照不進某些人心中漸起的迷霧與旋渦。
蘇妙音不知道的是,在她爲陸翊的深夜來訪心緒不寧時,另一處府邸的書房內,搖曳的燭火下,謝雲瀾修長的手指正拂過一封密報,上面簡單記錄了鎮北侯府小侯爺陸翊,於子夜時分,潛入蘇府內宅,停留約一炷香後方才離去。
燭光跳躍,映亮他眼底一片深不見底的寒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