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清虛觀回來，蘇妙音便發起了低熱。
或許是山崖邊那場對峙耗盡了心力，或許是謝雲瀾眼中陌生的瘋狂與陸翊最後意味深長的話讓她心緒難平，又或許，僅僅是因爲春日山風太寒，吹透了她單薄的衣衫和更單薄的決心。
她昏昏沉沉地躺在棲雲閣的拔步床上，錦被柔軟，卻驅不散骨子裏的冷。夢境光怪陸離，一會兒是破廟漏雨的寒冷，一會兒是謝雲瀾與沈清歌並肩而立、對她投來冰冷一瞥的畫面，一會兒又是謝雲瀾將她困在崖邊，那雙鳳眸裏翻涌的、幾乎要將她吞噬的暗沉。
“不……”她無意識地囈語，額上滲出細密的冷汗。
碧桃守在床邊，用溫熱的帕子輕輕替她擦拭，滿臉擔憂。蘇夫人一日來看三回，親自端藥喂水，心疼得直抹眼淚：“我兒這是怎麼了，好好的去上個香，回來就病了……”她頓了頓，壓低聲音問碧桃，“那日，除了謝公子和陸小侯爺，可還遇到了什麼人？”
碧桃想起那個叫沈清歌的古怪女子，遲疑了一下，終究沒敢多嘴，只搖頭說沒有。
蘇尚書在前廳也愁眉不展。謝雲瀾當日從清虛觀回城後，便遞了帖子正式拜訪，言辭懇切，只說是自己唐突，驚擾了蘇小姐，懇請伯父伯母見諒。姿態放得極低，全然不似他平日清貴自持的模樣。
可越是如此，蘇尚書心頭那點疑慮就越發重了。自己女兒的變化，謝雲瀾異常的執着，還有近日隱約聽到的、關於一個突然在京中活躍起來的沈姓女子的傳聞……這一切，都透着不尋常。
三日後，蘇妙音的熱度才退去，人清減了一圈，下頜更尖，眼眸卻因這場病，褪去了重生初時的驚惶與尖銳，沉澱下一種靜。她斜倚在窗邊的軟榻上，望着庭院裏一株開得正盛的西府海棠，聽着碧桃小心翼翼地說着這幾日外頭的消息。
“謝公子又派人送了好些補品來，還有一匣子上好的血燕，夫人讓收進庫房了。”
“老爺昨日下朝回來說，陛下似乎有意重啓與北疆的茶馬互市，幾位皇子都在爭這樁差事，謝公子……好像也頗得陛下垂詢。”
“還有……”碧桃聲音壓得更低，偷偷覷着蘇妙音的臉色，“聽說那位沈清歌沈姑娘，前幾日在長公主辦的賞花宴上，當場作了一首詠梅詩，用詞……很是新奇大膽，長公主當衆贊了她，這幾日，京裏好些人家都給她遞了帖子。”
蘇妙音神色淡淡的，指尖捻着一片飄落的海棠花瓣。沈清歌果然開始嶄露頭角了，用的是她那個世界足以驚動此間古人的詩詞才華。只是，這與她何幹？謝雲瀾的步步緊逼，才是懸在她頭頂的利劍。
“另外，”碧桃繼續道，“靖王府下了帖子，三日後，靖王世子妃在府中設‘春熙宴’，請了京中不少世家子弟和閨秀，帖子……也送到咱們府上了。夫人有些猶豫，想着您身子剛好……”
靖王府？蘇妙音眼睫微微一顫。靖王是今上胞弟，地位超然，世子妃出身清貴，她的宴會，京中稍有頭臉的人家都不會缺席。謝雲瀾必定在列，那個一心想要打入京城權貴圈子的沈清歌，只怕也會想方設法出現。
她本應避之唯恐不及。可……
“告訴母親，我去。”蘇妙音開口，聲音還有些病後的微啞，卻異常清晰。
躲，是躲不掉的。謝雲瀾既然說了“逃到天涯海角也要找回來”，她一味縮在府裏，不過是讓他覺得她軟弱可欺，變本加厲。有些場面，有些話，終究要當面了斷。而且，她也想看看，脫離了“惡毒女配”的既定戲路，那所謂的“劇情”，究竟會歪成什麼樣子。
碧桃有些訝異，但見姑娘眼神平靜堅定，便應了聲是，退下去回稟夫人了。
三日後，靖王府。
春熙宴設在王府花園的流芳水榭，一面臨湖，三面敞軒，此時用精巧的屏風與垂紗略作隔斷，既分了男女席位，又不至於完全遮擋視線。軒外花木扶疏，姹紫嫣紅開遍，軒內焚着清雅的鵝梨帳中香，絲竹之聲隱約可聞，端的是雅致非常。
蘇妙音隨母親到來時，水榭中已到了不少人。她今日穿了身藕荷色素面妝花緞襦裙，外罩月白刺繡纏枝梅的廣袖長衫，發髻簡單綰起，簪一支羊脂白玉簪並兩朵點翠珠花，淡掃蛾眉，薄施脂粉。
因着病後初愈，臉色不如往日紅潤，反添了幾分弱柳扶風的楚楚之態，可那通身的氣度，尤其是一雙沉靜眼眸，卻比在場任何一位精心裝扮的貴女都更引人注目。
她一出現，原本細語輕笑的席間便靜了一瞬，無數道目光或明或暗地投了過來，驚豔、探究、好奇、嫉妒……不一而足。
蘇妙音恍若未覺，只安靜地跟在母親身後，與相熟的幾位夫人小姐見禮。她能感覺到，有一道格外沉靜又格外專注的視線，自她踏入水榭起，便牢牢鎖在了她身上。
不用回頭，她也知道是誰。
謝雲瀾坐在男賓席靠前的位置，今日他穿了一身竹青色素面杭綢直裰，玉冠束發，腰懸玉佩，依舊是那副清貴無雙的世家公子模樣。只是他手中把玩着一只天青釉的茶盞，目光隔着垂紗與人群，落在蘇妙音身上，那眼神幽深，仿佛帶着實質的力道，要穿透那層淡薄的衣衫，將她釘在原地。
蘇妙音指尖微涼，強自鎮定地走到安排好的女賓席位坐下，端起丫鬟奉上的茶，借氤氳的熱氣遮掩自己微白的唇色。
宴會按部就班地進行。世子妃是個八面玲瓏的人物，席間妙語連珠，又安排了投壺、流觴曲水等雅戲，氣氛很快活絡起來。
幾位皇子也在座，與世家子弟們談笑風生，議論着朝政時事，其中關於北疆茶馬互市的話題，最是引人關注。
蘇妙音盡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只與身旁兩位交情尚可的尚書千金低聲說些衣裳首飾的閒話。她能感覺到，謝雲瀾的視線並未離開，但好在，他也並未有其他舉動。
直到世子妃撫掌笑道：“光有絲竹遊戲，未免單調。聽聞近日京中才女輩出，尤其是沈祭酒府上剛接回來的那位沈清歌沈姑娘，詩才敏捷，別具一格。今日恰巧沈姑娘也在，不若請她賦詩一首，爲這春熙宴添些雅趣，如何？”
席間頓時響起一片附和之聲，不少目光投向女賓席末位一個穿着鵝黃色衣裙的少女身上。那少女，正是沈清歌。她今日打扮得比在清虛觀時端莊了許多，但眉眼間的靈動與那點若有若無的、與周遭格格不入的氣息，依舊鮮明。
蘇妙音心中一凜，來了。
沈清歌似乎早有所料，落落大方地起身，朝世子妃及衆人行了一禮，略一沉吟，便開口吟誦。果然是一首詠春的詩，用詞遣句與當下流行的婉約華麗之風大相徑庭，更顯直白曉暢，意境開闊，其中“等閒識得東風面，萬紫千紅總是春”兩句一出，滿座皆靜，隨即爆發出真心實意的贊嘆。
“好！果然別開生面！”
“沈姑娘大才！”
世子妃也連連點頭，眼中滿是欣賞。
沈清歌嘴角噙着一絲得體的微笑，目光狀似無意地掃過衆人，尤其在謝雲瀾的方向頓了頓，見他只是垂眸飲茶，並未如她預想那般投來驚豔或贊賞的目光，眼中飛快掠過一絲失望，但很快又振作起來，轉而看向了蘇妙音。
那目光裏，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挑釁和比較的意味。
立刻有與沈清歌交好，或是想巴結新晉才女的夫人笑着開口：“沈姑娘詩才如此出衆，真叫我等開了眼界。久聞蘇尚書府上的妙音小姐亦是琴棋書畫樣樣精通，尤其一手丹青，連宮中畫師都曾稱贊，不若請蘇小姐也一展才藝，讓我等再飽眼福？”
這話看似抬舉，實則將蘇妙音架在了火上。沈清歌珠玉在前，蘇妙音若接，難免被拿來比較，若不接，又顯得怯場或是不給主家面子。
一時間，所有目光又聚焦到了蘇妙音身上。
蘇夫人臉色微變，蘇妙音卻緩緩站起身。她並未看那提議的夫人，也未看沈清歌，只朝世子妃方向微微一福，聲音清越平靜：“世子妃娘娘，諸位夫人小姐謬贊了。妙音前些時日不慎染恙，至今手腕無力，執筆尚且不穩，實在不敢獻醜，以免唐突了這滿園春色，也掃了諸位雅興。沈姑娘詩才斐然，妙音亦佩服不已，不若便請沈姑娘再作一首，讓諸位盡興可好？”
她姿態從容，理由恰當，既全了禮節，又四兩撥千斤地將焦點推回給沈清歌，還點明自己“染恙”，博得幾分同情。席間衆人神色各異，有覺得她識大體懂進退的，也有覺得她果然如傳言般“性情冷淡”了的。
沈清歌臉上的笑容淡了些，正想說什麼，一個清朗溫潤，卻帶着不容置疑力道的聲音，忽然從男賓席首位傳來，不高，卻瞬間壓過了所有私語：
“蘇小姐所言極是。病體未愈，正當靜養，豈可勞神？”
是謝雲瀾。他不知何時已放下了茶盞，目光隔着數丈距離，平靜地落在蘇妙音身上，那眼神裏的專注與維護，毫無掩飾。
“更何況，”他話鋒微轉，唇角似乎勾起一絲極淡的弧度，卻無端令人感到一股壓力，“才藝不過是怡情小道。蘇小姐蕙質蘭心，溫良敦厚，乃蘇尚書與夫人掌上明珠，謝某未來的夫人，她的才德，又豈是幾首詩、幾筆畫所能衡量？”
“哐當”一聲，不知是哪家小姐失手打翻了茶盞。
水榭內，瞬間死寂。
所有人的表情都凝固在臉上，震驚、錯愕、難以置信地望向謝雲瀾，又猛地轉向臉色瞬間煞白的蘇妙音。
未來……夫人？
蘇尚書與蘇夫人也呆住了。他們知道謝雲瀾未曾放棄婚約，卻萬萬沒想到，他會在這種場合，以如此直接、甚至堪稱霸道的方式，當衆宣示！
沈清歌臉上的血色“唰”地褪盡，手指猛地攥緊了衣角，指甲幾乎要掐進掌心。她死死瞪着謝雲瀾，又看向蘇妙音，眼中充滿了震驚、不甘，還有一絲被徹底羞辱的難堪。
他怎麼會……他怎麼能！他不是應該對自己的才華刮目相看嗎？他不是應該厭棄那個驕縱無腦的蘇妙音嗎？劇情……劇情不是這樣的！
蘇妙音只覺得渾身冰涼，耳邊嗡嗡作響，謝雲瀾的話像一把重錘，狠狠砸在她心口，砸得她眼前發黑。他這是……要將她徹底綁死，置於衆目睽睽之下，再無轉圜餘地！
在一片詭異的寂靜中，謝雲瀾緩緩起身，朝世子妃及衆人略一拱手，姿態優雅依舊，言辭卻斬釘截鐵：“今日唐突，擾了世子妃雅興，改日謝某再登門致歉。蘇小姐病體未康，不宜久坐，謝某便先送她回府了。”
說罷，他竟徑直離席，在無數道目光的注視下，步履從容地走向女賓席，走向僵立原地的蘇妙音。
每一步，都仿佛踏在她的心尖上。
走到近前，他停下腳步，微微低頭看她，目光深邃，聲音壓得極低，只兩人可聞：“音音，是自己跟我走，還是我抱你走？”
蘇妙音猛地抬頭，對上他看似平靜，底下卻翻涌着驚濤駭浪的眼眸。那裏面沒有詢問，只有不容抗拒的決斷。
席間鴉雀無聲，所有人屏息看着這一幕。
就在這時，水榭入口處傳來一聲清脆的、帶着十足訝異與玩味的笑聲：
“喲，這麼熱鬧？看來我來得正是時候啊。”
衆人循聲望去，只見陸翊一身朱紅錦袍，玉冠微斜，手裏搖着他那把標志性的泥金折扇，正溜溜達達地走進來，一雙桃花眼笑盈盈地掃過全場，最後落在謝雲瀾和蘇妙音身上，尤其是在謝雲瀾那只已微微抬起、似乎準備去拉蘇妙音的手上頓了頓，笑意更深。
“謝公子這是……要提前行使夫君之權，接我音音妹妹回家？”他搖着扇子，語氣輕鬆得像在談論天氣，腳下卻不停，三兩步便插到了謝雲瀾與蘇妙音之間，恰好擋住了謝雲瀾的手勢，也將蘇妙音半護在了身後。
“可惜啊，”陸翊嘆口氣，扇子一合，輕輕敲了敲自己掌心，對着臉色驟然沉下的謝雲瀾，露出一個毫無歉意的燦爛笑容，“蘇伯母方才還說，讓我散席後順路送音音回府。謝公子這份心意，怕是得先收一收了。”
水榭之中，落針可聞。只有湖風穿軒而過，吹動垂紗，也吹亂了滿園春色，與一池驟然緊繃的暗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