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腦子“嗡”地一下,炸了。
鄒家?
不是周家?
我被劉牙婆拽着,身上胡亂裹着一件不知道誰的粗布衣裳,頭發溼漉漉地滴着水,桂花油和茉莉花的味道混在一起,聞起來怪異又狼狽。
周家的下人們圍在院子裏,指指點點,竊竊私語。
“搞錯了?這叫什麼事啊?”
“我說呢,少爺怎麼一直不待見她。”
“這下好了,周家的臉都丟盡了。”
周裕青的娘,周夫人,從正屋裏沖了出來,一張保養得宜的臉氣得發白。
她指着劉牙婆的鼻子,聲音尖利。
“劉翠花!你什麼意思?耍我們周家玩嗎?我兒子的肚皮娘子,你說送錯就送錯了?”
劉牙婆“噗通”一聲就跪下了,連連磕頭,額頭砸在青石板上,發出沉悶的聲響。
“周夫人,是我的錯,是我的錯!都怪我老眼昏花,把鄒看成了周,兩家姓氏就差這麼一點點……我給您賠罪,我給您賠罪!”
她一邊說,一邊從懷裏掏出一個沉甸甸的錢袋。
“這是二十塊大洋,我原封不動地退回來!求您高抬貴手,放過我老婆子吧!”
周夫人看着地上的錢袋,臉色沒有絲毫緩和,反而更加陰沉。
“二十塊大洋?你當我是叫花子嗎?我周家的名聲,就值二十塊大 '洋?”
她目光一轉,落在我身上,那眼神像是要活剝了我。
“還有這個小賤人!在我周家白吃白喝了快三個月,還……還玷污了我兒子的清白!這筆賬怎麼算!”
我渾身一顫,下意識地往劉牙婆身後縮了縮。
玷污……
明明是他強迫我的,怎麼就成了我玷污他?
就在這時,一個冷冰冰的聲音從屋裏傳來。
“娘,讓她滾。”
是周裕青。
他自己搖着輪椅,出現在門口。
他的臉色比平時更蒼白,看我的眼神裏,沒有了往日的嫌惡,而是一種更深、更冷的怨毒。
他恨我。
恨我讓他成了整個城裏的笑話。
一個連自己的女人都認錯的瘸子。
周夫人還想說什麼,周裕青冷冷地打斷了她。
“我說,讓她滾。”
他的目光像針一樣扎在我身上。
“我周裕genqīng,就算是要飯,也絕不要別人家不要的垃圾。”
垃圾。
這兩個字,像兩根燒紅的鐵釘,狠狠釘進了我的心裏。
我死死咬着嘴唇,嚐到了一股血腥味。
劉牙婆如蒙大赦,拉着我連滾帶爬地逃出了周家大門。
一出門,她就癱坐在了地上,大口大口地喘氣。
我站在她旁邊,像個木偶,任由三月的冷風吹透我單薄的衣裳。
周圍的路人對着我們指指點點。
我聽見了“周家”、“瘸子”、“送錯人”這些詞。
我的臉燒得滾燙。
過了好半天,劉牙婆才緩過勁來,她爬起來,看着我,眼神復雜。
有愧疚,但更多的是後怕和焦急。
“阿喜啊,你可千萬別怪我,這事……這事真是個意外。”
她搓着手,急切地說:“現在不是說這個的時候,鄒家那邊已經派人來催了三次了!那可是鄒家!咱們一個手指頭都惹不起的大人物!要是再晚了,咱們倆的命都得搭進去!”
鄒家?
我心裏一片茫然。
在我的認知裏,周家已經是頂了天的人家了。
這個鄒家,又是什麼樣的龍潭虎穴?
劉牙婆看我失魂落魄的樣子,嘆了口氣,從懷裏又掏出一個油紙包。
“快,吃個包子墊墊肚子。到了鄒家,機靈點,少說話,多做事。鄒家不比周家,那裏頭的規矩,大着呢!”
我木然地接過那個還帶着溫熱的肉包子,卻沒有一點胃口。
劉牙婆雇了輛黃包車,一路往城南趕。
越走,周圍的景象就越是氣派。
周家所在的只是城西的富人街,而這裏,是真正的權貴之地。
高牆深院,朱門銅環。
最後,黃包車停在一座巨大的府邸前。
黑漆漆的大門上,掛着兩個巨大的銅環,門口蹲着兩只比我還高的石獅子,威風凜凜。
門楣上,龍飛鳳舞地寫着兩個大字。
我不認識。
但我猜,那就是“鄒府”。
劉牙婆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服,臉上堆起十二萬分的諂媚笑容,上前敲了敲門。
門開了一道縫,一個穿着體面,面無表情的中年男人探出頭。
劉牙婆點頭哈腰地陪着笑。
“管家大人,人……人我給您送來了。”
那管家的目光越過劉牙婆,像兩道利劍,直直地射向我。
他上上下下地打量着我,從我滴水的頭發,到我身上不合體的粗布衣,最後停在我赤着的、沾滿泥污的腳上。
他的眉頭,皺得能夾死一只蒼蠅。
“這就是鄒爺要的人?”
他的聲音裏,沒有一絲溫度。
劉牙婆的腰彎得更低了。
“是,是……路上出了點小意外,耽擱了,耽擱了。”
管家冷哼一聲,沒再說什麼,只是側身讓開。
“進來吧。”
劉牙婆推了我一把,我踉蹌着跨進了那道高高的門檻。
一進去,我就感覺渾身的汗毛都豎起來了。
太安靜了。
偌大的一個宅子,竟然聽不到一絲多餘的聲音。
只有風吹過樹葉的沙沙聲,和我們腳踩在石板路上的腳步聲。
這裏的下人,走路都像是貓一樣,悄無聲息。
他們目不斜視,神情肅穆,仿佛整個宅子都籠罩在一股無形的低氣壓之下。
這裏的氣氛,比周家要壓抑一百倍。
我被帶到了一個偏僻的跨院,一個看起來四十多歲的婆子接手了我。
她被稱爲“吳媽”。
吳媽看我的眼神,和那個管家如出一轍,充滿了審視和不耐。
她二話不說,直接把我帶到一間浴室。
這間浴室比周家那個大了好幾倍,中間是一個白玉砌成的池子,裏面已經蓄滿了冒着熱氣的水。
“把自己洗幹淨,從裏到外,不準留下一絲原來的味道。”
吳媽扔給我一套幹淨的衣服和一塊嶄新的絲瓜瓤子,語氣是命令式的。
“一個時辰後,我來檢查。”
說完,她就轉身出去了,門被從外面輕輕帶上。
我看着池子裏氤氳的熱氣,又看了看自己狼狽的樣子,心裏忽然涌上一股巨大的委屈和恐懼。
從一個牢籠,掉進了另一個更深、更冷的牢籠。
我不知道等着我的會是什麼。
我只知道,那個被稱爲“鄒爺”的人,肯定比周裕青要可怕得多。
我把自己泡進熱水裏,用絲瓜瓤子狠狠地搓着皮膚。
我想要洗掉周家的味道,洗掉周裕青留下的屈辱,洗掉那股廉價的桂花油味。
一個時辰後,吳媽準時推門進來。
她像檢查一件貨物一樣,捏了捏我的胳膊,聞了聞我的頭發。
最後,她還算滿意地點了點頭。
“換上衣服,跟我來。”
我換上了一套淺青色的棉布衣裙,料子很軟,比我在周家穿的任何一件都好。
跟着吳媽穿過長長的回廊,我的心跳得越來越快。
我們最終停在了一間書房前。
書房的門緊閉着,門口站着兩個像門神一樣的護衛。
吳媽對着門口恭敬地行了一禮。
“爺,人帶來了。”
裏面傳來一個低沉的,帶着一絲沙啞的男聲。
“讓她進來。”
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