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界的第三個清晨,是在肌肉的酸痛的呻吟中到來的。
“鐵駒”依舊沉默地趴在原地,那低沉的嗚咽聲已變成了某種背景音,如同一個無法治愈的病人持續不斷的痛苦喘息。它接口處那幽藍色的“電子苔蘚”經過一夜,似乎變得更加茂盛了些,熒光在漸褪的晨霧中幽幽閃爍,帶着一種令人厭惡的生機。
霍長安站在一塊凸起的土坡上,面色冷硬如鐵。他沒有再看那台報廢的機械,目光掃過下面那群臉上帶着宿倦和不安的追隨者們。技術的神杖暫時失效,他必須揮舞起另一根鞭子——意志。
“機器趴窩了,但我們不能!”他的聲音斬釘截鐵,壓過了清晨的寒風,“雲塔不會自己從地裏長出來!從現在起,用我們的手,我們的肩膀,把這片土地清理出來!老陳,你帶隊,東區那片枯木和亂石,今天必須整平!”
命令下達,沒有絲毫回旋的餘地。人們面面相覷,眼神裏是藏不住的抵觸和畏難。他們大多是腦力勞動者,最重的體力活不過是搬動服務器機箱,如今卻要面對這片蠻荒之地最原始的沉重。
工具被分發下來——沉重的鐵鎬、磨鈍的斧頭、粗糲的繩索。抱怨聲低低地響起,像蚊蚋一樣嗡嗡不絕。
“這得幹到什麼時候?” “我的手是敲代碼的,不是掄大錘的…” “那藍乎乎的東西不會沾到人身上吧?”
老陳嘆了口氣,他深知這不是辦法,但眼下別無選擇。他默默地拿起一把鎬頭,率先走向那片需要清理的區域,用行動代替了言語。幾個較爲實幹的人也跟了上去,鎬頭砸在堅硬的土地上,發出沉悶而徒勞的砰砰聲。
開拓的浪漫幻想,在第一個小時就被現實砸得粉碎。
枯樹的根系遠比想象中更深、更堅韌,斧頭砍上去往往只能留下一個白印,反震的力量讓手臂發麻。巨石沉重得超乎想象,需要四五個人喊着號子才能勉強撬動一絲。幹燥的風卷起塵土,撲頭蓋臉,汗水混合着沙礫粘在皮膚上,又癢又痛。
進度緩慢得令人絕望。效率低下,士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滑落。每一次揮動工具都伴隨着粗重的喘息和壓抑的呻吟。有人手上很快磨出了水泡,水泡破裂,鮮血染紅了鎬柄。
霍長安沒有參與勞動,他像一位督戰的將軍,在“戰場”邊緣巡視。他對個體的痛苦視若無睹,眼中只有整體的進度和那塊亟待清理的土地。他不時發出指令,聲音通過一個簡陋的擴音器傳出,在曠野中顯得格外冰冷和不近人情。
“快一點!那邊的石頭,今天必須移走!” “不要停!我們落後於計劃了!”
怨氣在無聲地積累。人們開始用沉默對抗,動作愈發拖拉。偶爾投向霍長安的目光,也帶上了不滿甚至一絲怨恨。
中午短暫的休息時,人們癱坐在塵土裏,默默地咀嚼着幹糧,氣氛沉悶得如同暴雨前的天空。沒有人說話,只有沉重的呼吸聲和喝水時喉嚨發出的咕咚聲。
霍長安察覺到了這種危險的氛圍。他走到那輛作爲指揮和通訊中心的越野車旁,從裏面搬出了一件東西——一塊半人高的平板,表面黯淡無光。這是他帶來的“流螢屏幕”的早期原型機。
他接上備用電源,屏幕閃爍了幾下,亮了起來。光芒並不穩定,色彩也有些失真,但足以吸引所有人的目光。
屏幕上開始播放一段精心制作的模擬動畫——宏大的“雲塔”拔地而起,高聳入雲,表面流光溢彩;周圍是規劃整齊、綠意盎然的未來城市; tiny的人影在其中穿梭,臉上帶着幸福的笑容;數據流如同金色的瀑布環繞塔身,連接向遙遠的星空……
“看看!看看這就是我們要創造的未來!”霍長安的聲音因爲激動而有些嘶啞,他指着屏幕上虛幻的光景,“眼前的這點困難算什麼?汗水不會白流!我們將成爲新世界的締造者!”
屏幕上的流光溢彩,與現實中人們灰頭土臉、疲憊不堪的身影形成了尖銳而殘酷的對比。那虛幻的美好,像是一劑過於甜膩的麻醉藥,非但沒有緩解痛苦,反而更深刻地反襯出當下的艱辛與荒謬。
一些人看着屏幕,眼神恍惚,似乎被那幻象暫時迷惑;但更多人低下頭,默默地咬緊了牙關,臉上的表情是木然甚至譏誚的。畫出來的餅,無法充飢。
與此同時,林曦一直在遠離喧囂的苗圃裏忙碌。
她小心地拔除着剛剛冒頭的雜草,給那幾片孱弱的嫩芽澆水。這裏的寂靜與主場地那邊的號子聲、錘擊聲、以及擴音器裏冰冷的命令聲,仿佛是兩個完全隔絕的世界。
她的手指細致地撫過泥土,感受着那一點點來之不易的溼潤和生機。然而,就在這時,她的指尖再次觸碰到了那種令人不適的麻癢感。
她的心猛地一沉。昨天發現的那幾點極其微弱的幽藍熒光,似乎……變多了。
她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撥開幼苗根部的泥土。眼前的景象讓她的血液幾乎凝固——不僅僅是零星的幾點,在那溼潤的土壤深處,靠近她埋下的草藥根莖的地方,竟然隱約形成了一片極其細微的、如同蛛網般的幽藍色脈絡!
它們極其纖細,比發絲還要細,深深地嵌入土壤顆粒之中,散發着一種極其微弱、卻無比執拗的熒光。它們仿佛活的血管,正試圖扎根、蔓延,甚至……纏繞上她那剛剛萌發的草藥嫩芽的根須。
一種冰冷的恐懼攫住了她。這詭異的“電子苔蘚”,不僅能寄生鋼鐵,它竟然已經開始入侵土地本身!
她猛地抬頭,望向遠處那片正在被艱難清理的土地。人們揮汗如雨,搬開石頭,砍斷樹根,卻不知道,在他們腳下的土壤深處,一種無聲的、更可怕的“清理”和“占領”或許早已開始。
她再看向自己的苗圃,心情復雜無比。那些被她寄予厚望的草藥嫩芽,在幽藍色脈絡的隱隱纏繞下,似乎……並沒有立刻枯萎。它們依舊頑強地伸展着兩片小小的子葉,只是那綠色之中,似乎也沾染上了一絲極其難以察覺的、不自然的灰敗色調。
它們是在抵抗,還是在被緩慢地同化?
下午的勞動更加艱難。疲憊已經累積到頂點,士氣低落谷底。抱怨聲已經不再掩飾。
“幹不了了!這根本不是人幹的活!” “那藍東西肯定有問題!我覺得頭暈!” “我們要等到什麼時候?等那玩意兒長滿全身嗎?”
終於,一個年輕的程序員扔掉了手中的鐵鍬,聲音帶着哭腔:“我不幹了!我要回去!這地方邪門!”
這一舉動像是一個信號,幾個人也跟着停了下來,臉上露出猶豫和退縮。
霍長安的臉色瞬間變得鐵青。他大步走過去,目光如刀般刮過那個年輕人,聲音冰冷得能凍結空氣:“回去?回到那個擁擠、陳舊、毫無希望的世界?可以。現在就可以走。但別忘了,是你自己選擇了放棄未來!”
他的氣勢壓倒了騷動。那年輕人在他的逼視下,囁嚅着低下頭,最終還是沒有勇氣真的離開,默默地撿起了鐵鍬。
秩序被強行維持住了,但裂痕已經無法彌補。一種壓抑的、絕望的沉默籠罩了工地。
夕陽西下,將所有人的影子拉得很長,如同疲憊的鬼魂。清理工作只完成了微不足道的一小部分,付出的代價卻是整個團隊瀕臨崩潰的精氣和信念。
霍長安獨自站在那塊黑色基石旁,望着眼前這片似乎永遠無法被征服的荒原和那群萎靡不振的人,第一次感到了一種前所未有的……疲憊。他甚至沒有注意到,自己緊握的拳頭邊緣,因爲長時間接觸工具和灰塵,皮膚似乎也泛起了一絲極其細微的、幾乎看不見的……
幹澀的藍意。
而在苗圃裏,林曦小心翼翼地用一片幹淨的葉子,蓋住了那一小塊發現幽藍脈絡的土壤,仿佛想要保護這個可怕的秘密。
她抬起頭,望向丈夫孤立的背影,又看向天邊那輪正沉入枯黃色地平線的、血色般的落日。
黑夜即將來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