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的滋潤並未帶來預期的活力,反而像是一種緩慢生效的催化劑,悄然改變了營地的生態。白天的疲憊和疑慮被夜晚的沉寂放大,一種新的、更加私密的不安,開始在每個人的體內醞釀。
第一個倒下的是老陳。
深夜,萬籟俱寂,只有曠野的風依舊不知疲倦地呼嘯。突然,一陣壓抑不住的、斷斷續續的呻吟從工程師們臨時搭建的帳篷裏傳出來。那聲音嘶啞,痛苦,還夾雜着意義不明的囈語。
鄰近的人被驚醒,點亮應急燈。燈光下,老陳臉色潮紅,大汗淋漓,額頭上敷着的溼巾早已被體溫蒸得發燙。他渾身劇烈地顫抖,牙齒格格作響,仿佛正置身冰窟, yet 他的皮膚摸上去卻燙得嚇人。
“冷……好冷……”他蜷縮在睡袋裏,雙眼緊閉,眼珠卻在眼皮下快速轉動,“……頻道錯了……調不回來……全是雜音……雜音……”
守夜的人慌忙叫醒了霍長安和林曦。
霍長安披衣趕來,看到老陳的樣子,眉頭立刻鎖死。他拿出電子體溫計測量。
“四十度一!”他看着讀數,聲音低沉,“急性高熱。可能是白天勞累過度,加上水土不服,引發了嚴重的感染。”他試圖用已知的病理學知識來解釋這一切,這是他的思維定式。他吩咐人拿來抗生素和退燒藥,給老陳服下,並下令將他的帳篷隔離起來。
“可能是傳染性的,不要聚集!”他命令道,試圖維持秩序。
林曦蹲在老陳身邊,用手背試了試他額頭的溫度,那灼熱讓她心驚。她翻開老陳的眼皮,看到的不是普通高熱的渾濁,而是一種奇異的、過度亢奮的充血。她注意到老陳的雙手無意識地在空氣中抓撓着,仿佛在試圖捕捉什麼看不見的信號。
她想起那水的嗡鳴,那水滋養的幽藍苔蘚。這不是普通的感染。她默不作聲地回到自己的行囊,取出幾株曬幹的、具有清熱鎮靜效用的草藥,準備去熬煮。
然而,沒等她的藥煎好,新的情況接踵而至。
就像被推倒的第一張多米諾骨牌,恐慌開始連鎖反應。
天亮時分,又有三個人倒下了。症狀與老陳如出一轍:突如其來的超高熱、劇烈的寒戰、以及令人費解的譫妄。
一個年輕的女設計師不停地用手拍打自己的耳朵,哭喊着:“聲音!尖尖的聲音!像針一樣扎進我的腦子裏!關掉它!求求你們關掉它!”
另一個壯實的建築工人則力大無窮地掙扎着,需要好幾個人才能按住,他雙眼圓睜,瞳孔渙散,對着空無一物的帳篷頂嘶吼:“代碼!全是亂碼!天空在編譯錯誤!”
最後一個是那個之前試圖檢修“鐵駒”接口的年輕程序員。他的症狀最爲詭異。他沒有掙扎嘶吼,只是靜靜地躺着,睜着雙眼,但眼神空洞得如同玻璃珠。他的嘴唇極快地翕動着,發出一種極其快速、單調、仿佛機器讀取數據般的滴答聲和模糊音節,偶爾會夾雜進幾個清晰的、卻完全不相幹的詞語:“……帶寬……防火牆……溢出……母親……”
營地徹底陷入了恐慌。健康的的人驚恐地遠離病人的帳篷,用手捂住口鼻,仿佛空氣本身都充滿了致命的病毒。他們檢查自己的身體,任何一絲不適都被放大爲病發的征兆。低語和猜測像瘟疫一樣傳播開來。
“是那水!那水有問題!” “是那種藍色的黴!它通過空氣傳播!” “是這片土地!它詛咒我們!”
霍長安臉色鐵青,他強行命令將所有出現症狀的人集中到最大的一個帳篷裏,進行隔離看管。他增大了抗生素的劑量,使用了更強的退燒針劑,但效果微乎其微。高燒持續不退,譫妄越發荒誕離奇。他的醫藥箱,面對這種未知的“熱病”,顯得蒼白無力。
他站在隔離帳篷外,聽着裏面傳來的痛苦呻吟和瘋狂囈語,第一次對自己的知識庫產生了深刻的無力感。這不是他認知範圍內的任何疾病。
林曦的藥煎好了。她端着那碗深褐色、散發着苦澀清香的藥汁,不顧他人的勸阻,走進了隔離帳篷。
帳篷裏的空氣污濁而燥熱,充滿了汗味和病氣。病人們輾轉反側,囈語聲此起彼伏。
她小心翼翼地扶起老陳,試圖將藥汁喂給他。老陳處於半昏迷狀態,吞咽困難,藥汁大多順着嘴角流了下來。但令人驚訝的是,幾口藥汁下肚後,他劇烈的顫抖似乎稍微平息了一些,急促的呼吸也略微順暢了些許。雖然高熱未退,但那種極度狂躁的狀態得到了一絲微弱的緩解。
她依次嚐試給其他病人喂藥,效果類似——無法治愈,但似乎能帶來片刻的、珍貴的安寧。
就在她給那個不斷囈語着“錯誤頻道”的女設計師喂藥時,帳篷角落裏,那台爲了給病人解悶而搬進來的、處於待機狀態的“流螢屏幕”,突然毫無征兆地自動亮了起來!
屏幕發出的光芒並非正常的顯示光,而是一種跳動不穩、色彩失真的慘白光芒,將帳篷內照得一片鬼氣森森。
所有人都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吸引了目光,連病人都似乎有瞬間的停滯。
屏幕上沒有圖像,只有大片的、扭曲的雪花點,如同暴雨般瘋狂閃爍,同時伴隨着一種極其尖銳、卻又被刻意壓抑着的白噪音,聽得人頭皮發麻,牙齒發酸。
“關掉它!就是那個聲音!關掉它!”女設計師猛地抱住頭,發出淒厲的尖叫,剛剛喂下去的藥似乎瞬間失去了作用。
林曦也被這詭異景象驚得心跳加速。她正想上前拔掉電源,那屏幕上的雪花突然開始變化。
雪花點扭曲、聚合,隱約形成了一些難以辨認的、不斷變化的輪廓——有時像是一張巨大而模糊的人臉,有時又像是無數只掙扎的手,有時又變成了一片不斷擴散的幽藍色苔蘚圖案……這些影像閃爍不定,破碎支離,伴隨着雪花噪音,還有一種極其微弱、仿佛從極遙遠地方傳來的、被幹擾得斷斷續續的人語聲。
那聲音模糊不清,但仔細分辨,似乎能聽到一些碎片化的詞語:
“……連接……穩定……” “……識別……生命特征……” “……導入……協議……” “……孤獨……循環……”
這些詞語,與病人們高燒譫妄中胡言亂語的某些內容,產生了令人毛骨悚然的重合!
仿佛,這場詭異的疾病,正在通過這塊冰冷的屏幕,表達它自己!
帳篷裏的健康者嚇得連連後退,臉上血色盡失。這已經超出了疾病的範疇,進入了無法理解的靈異領域。
霍長安聞聲沖進帳篷,看到那自動亮起、播放着詭異影像的屏幕,他的臉色瞬間變得無比難看。他一個箭步上前,不是拔掉電源,而是猛地將屏幕翻轉,面朝下扣在地上!
那令人不適的雪花噪音和扭曲低語戛然而止。
帳篷裏陷入死一般的寂靜,只有病人粗重的喘息和偶爾的呻吟。
霍長安胸口起伏,他盯着那被扣在地上的屏幕,仿佛盯着一個剛剛顯形的惡魔。他的世界觀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沖擊。技術設備,他賴以理解和塑造世界的工具,竟然成了……靈媒?
混亂並未結束。整個白天,又陸續有四五個人出現了發熱和譫妄的初期症狀。營地幾乎有三分之一的人倒下了。健康的的人人心惶惶,不敢靠近隔離區,甚至彼此之間也充滿了猜忌,仿佛對方就是移動的傳染源。
霍長安動用了所有帶來的醫療資源,建立了更嚴格的隔離帶,但這一切措施在那種超自然的疾病表現面前,顯得如此徒勞和可笑。他站在營地中央,看着這片被恐懼籠罩的臨時家園,第一次感到了一種近乎絕望的失控感。他的技術,他的命令,都無法阻止這無形的“沉痾”蔓延。
林曦默默地熬煮着更多的草藥,分發給那些出現早期症狀的人。她的草藥無法根治,但似乎是目前唯一能帶來一絲緩解的東西。她看着那些因恐懼和病痛而扭曲的臉,心中的不安與那個數據琥珀中的嬰兒預言越來越重疊。
夜幕再次降臨。營地裏點起了更多的燈火,卻無法驅散人們心頭的寒意。隔離帳篷裏依舊不時傳來令人心悸的聲響。
爲了節省電力,大部分設備都已關閉。營地陷入一種緊張的寂靜之中。
然而,在下半夜,守夜的人發出了驚恐的低呼。
人們被驚醒,順着守夜人顫抖的手指望去——
只見那輛作爲指揮中心的越野車,那扇緊閉的車窗內,原本應該完全漆黑的流螢屏幕,此刻竟然又幽幽地亮着!
隔着玻璃,看不清具體內容,只能看到一片混沌的、不斷翻滾的暗紅色光芒,如同凝固的血液,又像是地底深處窺視着的……
一只巨大而憤怒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