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揮車像一具被遺棄的鐵皮棺材,靜靜地停在營地的邊緣。與遠處那片被幽藍色苔蘚帷幔籠罩的、死寂般的安寧不同,這具棺材內部正醞釀着一場風暴。
霍長安的眼窩深陷,如同被灼熱的煤球燙出的兩個黑洞,幾天幾夜的不眠不休讓他的臉色呈現出一種蠟質的蒼白。然而,他的眼神卻燃燒着一種非人的狂熱,仿佛已經窺見了某個隱藏在物理法則背後的、神聖而又危險的秘密。
他面前的桌面上,搭建着一個堪稱褻瀆的裝置。那不是現代科技應有的精密與簡潔,而更像是一個瘋狂煉金術士的祭壇。指揮車裏所有能拆卸的電路板、芯片、能量計被暴力地組合在一起,如同血管般糾纏的線纜連接着它們。而在這個怪異裝置的中心,安放着那枚“數據琥珀”。它不再是收藏品,而是被當成了一顆心髒,無數金屬探針貪婪地刺入它周圍的能量場。
最令人毛骨悚然的,是在裝置的一角,一塊從鐵皮上刮下來的、活着的“電子苔蘚”被禁錮在一個玻璃皿中。幾根纖細的電極連接着它,仿佛在抽取它的“毒液”,又或者是在傾聽它的“語言”。霍長安將其稱爲“調制器”——一個能將純粹的能量翻譯成“新界”這片土地能夠聽懂的語言的設備。
他找到了規律。在無數次的計算與失敗後,他發現“數據琥珀”的能量、“電子苔蘚”的幹擾波形、以及這片土地無處不在的“嗡鳴”,三者之間存在着一種可怕的諧振關系。只要找到那個精準到毫秒的頻率,他就能撬動整個新界,讓他的意志成爲這片荒原的法則。
現在,他找到了。
“老陳!”霍長安通過殘存的內部通訊器嘶吼道,聲音沙啞得如同被砂紙打磨過。
幾分鍾後,老陳佝僂着身子,滿臉驚懼地出現在指揮車門口。他剛剛從“靜默區”的邊緣過來,那裏的安寧讓他短暫地忘記了恐懼,而此刻,霍長安眼中那不加掩飾的瘋狂,讓他瞬間墜回了冰窟。
“霍……霍先生?”
“別廢話,過來!”霍長安一把將他拽進車裏,指着那個閃爍着詭異光芒的裝置,“看到這個讀數了嗎?我要你拿着這個接收器,站到黑色基石旁邊。當這個數字跳到頂端時,立刻把它扔在基石上然後跑開,越遠越好!明白嗎?”
老陳看着那個由手持終端改造的、形狀古怪的“接收器”,嚇得連連後退:“不……霍先生,那東西……那東西有苔蘚!我看到那幽藍的光了!”
“它必須有!”霍長安的眼睛裏布滿了血絲,他抓住老陳的衣領,幾乎是臉貼着臉低吼,“這是唯一的辦法!你想要一輩子都躲在那個該死的藍色罩子裏,慢慢變成一個連自己名字都記不住的白癡嗎?還是想和我一起,真正地、徹底地解決這一切?!”
老陳被他的氣勢震懾住了,身體不由自主地顫抖。他看了一眼車外,那些在“靜默區”裏雖然安靜卻眼神遲鈍的同伴,再看看眼前這個狀若瘋魔卻又似乎掌握着唯一希望的男人,牙齒開始打顫。最終,求生的本能壓倒了恐懼,他顫抖着接過了那個冰冷的接收器。
夜色下,黑色基石像一塊巨大的、沉默的墓碑。幾個因爲體弱無法搬運苔蘚的幸存者蜷縮在離它不遠的地方,其中一個就是那位在“熱病”中受創最重的年輕程序員。他的身體已經不再發燒,但精神卻始終遊離在現實邊緣。
林曦站在苗圃旁,心神不寧地望着這一幕。霍長安和老陳的舉動讓她感到一種極致的危險。她能感覺到,空氣中某種微妙的平衡即將被打破,一場比“熱病”和“言靈回響”更劇烈、更根本的災變,正在降臨。
老陳按照霍長安的指示,哆哆嗦嗦地走到了基石旁。他能感覺到手中接收器裏傳來的、苔蘚那特有的冰冷脈動。他不敢多看,只是死死盯着接收器屏幕上那個不斷攀升的紅色數字。
指揮車內,霍長安深吸一口氣,像是即將按下核彈發射按鈕的將軍。他的手指懸停在主控制鍵上,眼神穿透了車窗,死死鎖定着遠處的黑色基石。他嘴裏念念有詞,全是些外人無法理解的術語:“……頻率校準……相位鎖定……能量矩陣展開……共振,開始!”
他猛地按下了按鈕。
一瞬間,整個世界的光影和聲音都被抽離了。
那不是聲音,而是一種純粹的“存在”的振動。一道無形的、高密度的能量波以指揮車爲中心,精準地射向黑色基石。空間本身仿佛被擰成了麻花,遠處的群山輪廓在視野中出現了詭異的扭曲。每個人的牙齒都在顱骨內咯咯作響,心髒被一只無形的大手攥住,連呼吸都停滯了。
數據琥珀猛地爆發出太陽般的光芒,將整個指揮車內部照得慘白。但僅僅一秒鍾後,它的光芒便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衰退,從一顆耀眼的恒星,迅速黯淡成了一塊幾乎失去所有光澤的、平平無奇的石頭。
玻璃皿中的電子苔蘚則像是被注入了興奮劑,幽藍色的光芒瘋狂暴漲,瞬間溢滿了整個器皿,甚至在玻璃表面烙印出了細密的、如同電路板紋理般的焦痕。遠處的苔蘚帷幔也像是收到了感應,整片區域的藍光猛地一閃,亮度憑空增加了數倍,仿佛一片被點燃的藍色鬼火。
老陳在共振波及到他之前,憑着最後一絲理智將接收器扔向了基石,然後連滾帶爬地向後逃去。接收器在空中劃過一道詭異的弧線,落在基石上,瞬間被強大的能量分解成了最基本的粒子。
而真正的代價,在更近的地方顯現。
那個蜷縮在基石附近的年輕程序員,在共振爆發的瞬間,身體猛地挺直。他的臉上沒有痛苦,反而露出一種極致的、詭異的狂喜與解脫。他那雙原本渙散的眼睛,此刻變得清澈無比,卻又空洞得可怕。他緩緩站起身,張開嘴,卻沒有發出任何聲音。但林曦,以及所有還清醒的人,都在腦海裏清晰地“聽”到了他的話語,那正是霍長安剛才在指揮車裏低語的片段:“……相位鎖定……矩陣展開……”
他的心智,被這股強大的能量流徹底沖刷、格式化,然後寫入了新的程序。他不再是他自己,而是成了這次共振的一個活體終端,一個被“同化”的犧牲品。
就在這片令人窒息的寂靜與瘋狂中,黑色基石,開始了它的變化。
它不再是一塊死物。平滑的表面上,開始浮現出無數條亮銀色的、如同神經元網絡般復雜的光路。這些光路以一種反物理的邏輯迅速蔓延、交織,發出嗡嗡的低鳴。緊接着,基石的中心開始向上“生長”。那不是建造,而是某種有機體的骨質增生。扭曲的、閃爍着金屬與能量混合光澤的結構破土而出,它們彼此纏繞、融合,形態醜陋而不規則,仿佛一座從噩夢中直接拽出的、充滿病態美感的腫瘤。
幾分鍾後,共振停止了。一切又恢復了原樣,仿佛剛才的驚天動地只是一場集體幻覺。
但那座憑空出現的、約有一人高的扭曲塔基,卻在原地靜靜地矗立着,證明着幻覺的真實性。它通體呈現出一種暗金色,表面那些銀色的光路仍在緩慢地流動,仿佛擁有生命。它散發着一種難以言喻的壓迫感,既是科技的奇跡,又是自然的怪物。
雲塔的第一塊“磚”,以一種超乎想象的、異常而危險的方式,奠定了。
指揮車的門被推開,霍長安踉蹌着走了出來。他看起來像是瞬間老了十歲,但那雙燃燒的眼睛卻死死地盯着那座扭曲的塔基,充滿了造物主般的癡迷與敬畏。他一步步走上前,伸出顫抖的手,輕輕地觸摸着那冰冷而又仿佛在微微震動的表面。
“成功了……”他喃喃自語,聲音裏混合着疲憊、狂喜與一絲不易察覺的恐懼,“它回應了……我們成功了……”
沒有歡呼,沒有掌聲。幸存者們呆呆地看着那座怪異的塔基,又看看那個眼神空洞、嘴角掛着詭異微笑的年輕程序員,一種比面對死亡更深刻的寒意攫住了他們。我們究竟做了什麼?這個念頭,像一顆冰冷的釘子,釘入了每個人的腦海。
林曦沒有去看那座所謂的“奇跡”,她第一時間沖到了那個被“同化”的年輕人身邊。她抓住他的手,入手一片冰涼。她呼喚他的名字,但他只是歪着頭,用那雙清澈而空洞的眼睛看着她,嘴裏無意識地重復着:“數據流穩定……冗餘校正……”
“霍長安!”林曦猛地回頭,發出一聲悲憤的嘶吼,“你看看你都做了什麼!”
霍長安緩緩轉過身,他的臉上沒有絲毫愧疚,只有一種近乎冷酷的平靜。“這是必要的代價,林曦。”他看着那個迷失的靈魂,就像看着一個實驗中損耗的零件,“通往新世界的道路,從來都不是用鮮花鋪就的。我們犧牲了一個人,卻爲所有人換來了第一步。這是值得的。”
“值得?”林曦的聲音在顫抖,她指着那座扭曲的塔基,“用一個人的靈魂去換來這麼一個怪物?這不是第一步,這是一個詛咒的開始!”
霍長安沒有再爭辯,他只是轉過身,重新面對自己的“傑作”。他的背影在塔基散發的詭異光芒映襯下,顯得無比高大,又無比孤單。他像一個虔誠的信徒,守護着他親手召喚出的神魔。
夜風吹過,卷起地上的塵土。那座扭曲的塔基發出持續的、微弱的嗡鳴,像是在宣告自己的誕生,也像是在低語着未來更沉重的代價。林曦抱着那個已經失去靈魂的軀體,感到一陣前所未有的絕望。她知道,從這一刻起,他們所要面對的,不再是如何在荒原上生存下去,而是如何控制這個他們親手創造出來的、正在緩慢蘇醒的——“沉痾”的源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