勝利的狂熱,如同退潮般迅速地從新界的營地消失了,只留下一片溼冷而沉重的沙灘。那座扭曲的塔基,這個由偏執、犧牲與未知物理學共同催生的“奇跡”,並沒有帶來黎明,而是帶來了一個更漫長、更壓抑的黃昏。
它矗立在那裏,像一根刺入大地肌體的巨大、病變的骨刺。白天,它吸收着陽光,卻不反射任何溫暖,暗金色的表面始終保持着一種死寂的冰冷。到了夜晚,那些銀色的能量光路便會自行亮起,如同一條條在黑暗中巡遊的、沒有溫度的毒蛇。它們緩慢地流轉,勾勒出塔基內部那不可名狀的結構,仿佛在展示一種虛假的、機械的生命。
最讓人無法忍受的,是它的聲音。那是一種持續不斷的、非自然的嗡鳴,一個介於C調和D調之間的、永遠無法和諧的恒定音。它不像“言靈回響”那樣瘋狂地撕扯你的理智,而是像一滴滴落在靈魂深處的水,緩慢、規律,卻最終能滴穿最堅硬的磐石。
霍長安將這種狀態稱爲“異常穩態”。但所有人都知道,這穩定脆弱得如同一張繃緊的蛛網。
變故發生在塔基誕生的第三十個小時。那天下午,塔基的嗡鳴聲毫無征兆地變得紊亂起來。那恒定的音調開始上下飄忽,時而尖銳,時而沉悶,像一台失控的巨大引擎在痛苦地嘶吼。隨着聲音的變化,塔基表面的光路也開始瘋狂閃爍,流轉速度驟然加快,仿佛內部有什麼東西即將失控爆炸。
幾乎是同一時間,營地裏所有的異常現象都被同步放大了。
那片由電子苔蘚構成的“靜默區”,其幽藍色的光芒開始劇烈地明滅不定,仿佛在與塔基的紊亂進行着痛苦的共振。躲在裏面的人們被這突如其來的“光污染”驚醒,一些人甚至捂着頭痛苦地呻吟起來,他們感覺到那種被屏蔽的“無聲尖叫”正試圖穿透帷幔,重新鑽入他們的腦海。
更可怕的是,“言靈回響”卷土重來,而且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清晰,更具侵略性。風中不再是模糊的囈語碎片,而是完整的、充滿了惡意的句子,它們直接灌入每個人的耳朵:“連接正在斷開……熵增……償還……償還……”
恐慌再次像瘟疫一樣蔓延。人們從剛剛獲得的短暫安寧中被粗暴地拽出,重新拋入那個充滿噪音和瘋狂的地獄。
“都待在原地,不要亂!”霍長安的聲音通過一個勉強修復的揚聲器響起,帶着不容置疑的權威。他從指揮車裏沖了出來,手裏捧着一個鉛制的盒子。他的臉色比之前更加蒼白,但眼神卻異常堅定。
他徑直走向那座正在“發脾氣”的塔基。離它越近,空氣中的壓力就越大,仿佛走進了深海。他打開盒子,裏面躺着那枚已經黯淡無光的數據琥珀。然而,在離開指揮車後,它似乎又從周圍的環境中汲取了微弱的能量,表面恢復了一絲若有若無的光澤。
霍長安沒有觸摸塔基,而是在離它三米遠的地方停下,將琥珀放在地上。他閉上眼睛,雙手懸空,仿佛一個正在與看不見的猛獸溝通的馴獸師。他的全部精神力都集中在了琥珀與塔基之間的能量場上。
奇妙的事情發生了。數據琥珀開始發出與塔基嗡鳴同頻率的、但更柔和的微光。它像一個調音器,又像一個安撫奶嘴,將一種穩定的、引導性的信息傳遞給那座狂暴的建築。塔基的紊亂嗡鳴漸漸平息,那瘋狂閃爍的光路也慢了下來,重新恢復了那種令人壓抑的、緩慢流轉的狀態。
幾分鍾後,風波平息了。苔蘚帷幔的光芒穩定下來,“言靈回響”也退回到了那種模糊不清的背景噪音水平。
危機暫時解除。但所有人都看到,霍長安在完成這一系列“安撫”動作後,身體晃了晃,幾乎站立不穩。他扶着膝蓋劇烈地喘息,額頭上布滿了冷汗。而地上的數據琥幕,那剛剛恢復的一絲光澤,又一次消失了,變回了一塊平平無奇的石頭。
這次“維護”,耗盡了他僅存的精力,也榨幹了琥珀好不容易積攢的能量。
林曦遠遠地看着這一幕,心中一片冰冷。她終於明白,霍長安創造的不是一個一勞永逸的解決方案,而是一個需要不斷“投喂”祭品的活物。而祭品,就是霍長安的精神力,是數據琥珀的能量,或許……還有更多看不見的東西。
這種看不見的代價,很快就顯現了出來。
塔基穩定下來後,一種新的、更陰險的侵蝕開始了。營地裏的人們發現自己變得異常容易疲憊,情緒普遍低落。沒有人想說話,也沒有人有力氣去規劃未來。大家只是麻木地執行着最低限度的生存活動,然後就蜷縮在自己的角落裏,眼神空洞地望着某個虛無的點。一種無形的、沉重的壓抑力場從塔基散發出來,像一張巨大的網,籠罩了所有人。它不像“熱病”那樣帶來肉體的痛苦,而是緩慢地、持續地汲取着人們的精神能量,抽走他們的希望、憤怒、甚至悲傷,只留下一種灰色的、空洞的麻木。
“這是在扼殺我們的靈魂。”林曦找到了正在研究塔基周圍土地的老陳,他的臉上也帶着那種特有的、被榨幹後的疲憊。
“是啊,”老陳蹲下身,抓起一把泥土。那泥土呈灰白色,幹燥得像一堆沙礫,攥在手裏沒有任何質感,“這裏的土地,全死了。比……比那些苔蘚弄死的地還徹底。那些地裏,好歹還有些說不清的菌類,這裏,什麼都沒有了。連蚯蚓的痕跡都找不到。”
這片以塔基爲圓心的、半徑約五十米的圓形區域,成了一片絕對的、拒絕生命的死亡之地。它象征着雲塔的建立,是以對自然的終極否定爲前提的。
林曦的目光越過這片死地,望向那個被單獨隔離起來的、被“同化”的年輕程序員。他的情況也在惡化。他不再只是重復那些數據術語,而是開始出現一些更詭異的變化。他會長時間地保持一個扭曲的姿勢,模仿塔基的某個不規則角度。有時,他皮膚下的血管會浮現出微弱的光芒,那光芒的流轉節奏,與塔基表面的能量光路驚人地同步。他仿佛不再是一個獨立的人,而成了那座塔基的一個遠程、血肉構成的附屬器官,與它一同呼吸,一同脈動。
“他正在被‘吸收’。”林曦的聲音裏充滿了無法抑制的悲哀。
黃昏時分,她終於堵住了霍長安。他正坐在塔基前的一塊石頭上,面前擺着一個連接着無數傳感器的終端屏幕。屏幕上全是瀑布般滾動的、毫無意義的亂碼。
“你必須停下這一切,長安。”林曦的聲音平靜,卻帶着鋼鐵般的決絕,“你看看周圍的人,看看這片土地,看看他!我們正在爲你的這個‘傑作’支付利息,而這利息,我們付不起!”
霍長安緩緩地從屏幕上抬起頭,他的眼神疲憊,卻依舊銳利。他指着屏幕上的亂碼,說:“你只看到了代價,林曦。我看到的,是代價背後的寶藏。這些不是亂碼,這是塔基在‘思考’時溢出的數據流。它很混亂,但它有邏輯。我正在破譯它,只要我能理解它的語言,我就能真正地控制它,而不是像現在這樣,僅僅是安撫。”
“控制?你用什麼來控制?”林曦的情緒激動起來,“用你的命?用數據琥珀那點可憐的能量?還是用更多人的理智去填這個無底洞?!”
“這是掌控前所未有的力量所必須經歷的過程!”霍長安站起身,第一次對她露出了不耐煩的神情,“原子能的初期,難道沒有科學家因爲輻射而犧牲嗎?任何偉大的變革,都需要付出代價。你所說的壓抑力場,精神疲憊,我承認。但這是暫時的!一旦我破譯了核心代碼,我們就能反過來利用它的能量場,建立一個真正的、絕對安全的‘新界’!你難道想回到過去,每天提心吊膽地躲在苔蘚罩子下,等着自己的記憶被一點點抹去嗎?”
他的話語充滿了力量,充滿了對未來的許諾,充滿了對“必要代價”的冷酷合理化。
但林曦只是搖了搖頭,她的目光越過霍長安,看着他身後那個與塔基共鳴、身體正微微發光的年輕人。
“我們的分歧在於,”她一字一句地說,“你認爲人是通往未來的燃料。而我認爲,人本身,就是未來。”
說完,她不再看他,轉身向營地走去。她要去看看那些在壓抑中掙扎的幸存者,去看看那個正在失去人形的犧牲品。她不知道自己能做什麼,但她知道,她不能像霍長安一樣,將目光從這些活生生的、正在償付代價的人身上移開。
霍長安獨自站在暮色中,重新將目光投向屏幕上那些瘋狂跳動的數據。他知道林曦說的是對的,代價確實存在,而且沉重得超乎想象。但他更堅信,穿過這片荊棘,就是應許之地。
夜幕降臨,塔基的嗡鳴聲似乎又低沉了一些。數據琥珀被他重新收回鉛盒,需要時間來“充電”。在他轉身的瞬間,他沒有注意到,那片顯示着亂碼的屏幕上,無數滾動的字符在一刹那間,短暫地凝固成了一個清晰的、他無比熟悉的圖形——一個嬰兒的輪廓,與數據琥珀中封存的影像,一模一樣。
圖形只出現了一秒,便重新碎裂成無盡的亂碼。而這短暫的顯現,究竟是一個等待被破譯的答案,還是一個更深、更黑暗的警告?霍長安不知道,他只知道,維護這場異常穩態的鬥爭,才剛剛開始。而他和林曦的道路,也已經無可挽回地,走向了兩個截然不同的終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