拖拉機突突的轟鳴聲是北大荒永恒的背景音。林晚和其他幾個新來的知青擠在車鬥裏,顛簸得像是要把五髒六腑都挪個位。視線所及,是無邊無際的黑土地,剛剛翻過的田壟散發着潮溼的泥土氣息,遙遠的地平線低矮得幾乎不存在,天空卻高得令人心慌。
“瞧那邊!”一個圓臉的女知青指着遠處一排低矮的土坯房,聲音裏帶着點雀躍,很快又被更大的顛簸打斷,變成一聲驚呼。
林晚沒說話,只是把身上那件半舊的棉襖裹得更緊了些。風從車鬥的縫隙裏鑽進來,帶着一種陌生的、凜冽的寒意,不同於南方冬天那種溼冷,這是一種幹硬的、能刮透骨頭的冷。她的手揣在兜裏,指尖反復摩挲着一本書的硬角,那是她偷偷帶來的《普希金詩選》,藏在棉襖內襯裏,一路提心吊膽,總算沒被收走。這是她與過去那個世界的唯一聯系。
車終於在一片相對開闊的空地上停下,旁邊是幾排更整齊些的磚房,屋頂豎着紅旗。一個穿着軍裝、面色黝黑的中年人拿着喇叭喊了幾句歡迎詞,很快就被風聲蓋過。知青們亂哄哄地往下跳,腿腳因爲久坐而麻木,踩在堅硬冰冷的地面上,趔趄着,發出哎喲哎喲的聲音。
混亂中,林晚的行李袋脫手掉在地上,濺起一點塵土。她慌忙彎腰去撿,一只穿着厚重軍用膠鞋的腳卻恰好踩在了上面。
那只腳移開,留下一個清晰的泥印。
林晚抬起頭。
一個極高的身影立在她面前,擋住了原本就不甚明亮的陽光。他穿着一身洗得發白的舊軍裝,沒有領章帽徽,卻熨燙得極其平整,每一道折痕都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嚴厲。他的臉膛是常年風吹日曬的古銅色,下頜線繃得很緊,嘴唇抿成一條冷硬的直線。最讓人心悸的是那雙眼睛,像是兩潭深冬的寒水,沒有任何情緒波動,只是掃過來,就讓周遭嘈雜的聲音瞬間低了下去。
他甚至沒看林晚,目光掃過地上散落略顯凌亂的行李,眉頭幾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列隊!”
聲音不高,甚至有些低沉,卻像一顆冰粒子砸進每個人的耳朵裏,帶着絕對的命令口吻。瞬間,還在嬉笑、抱怨、整理行李的知青們像是被無形的鞭子抽了一下,慌慌張張地開始挪動,試圖站成一行。
林晚心髒怦怦直跳,趕緊抓起自己的行李袋,擠進隊伍裏。她能感覺到那道冰冷的目光從她身上掃過,像探照燈一樣,讓她無所遁形。
“我是陸沉戈,負責你們的生產安排和紀律。”他的自我介紹簡短到吝嗇,沒有任何多餘的詞,“這裏的規矩,只有一條:服從。”
接下來的日子,林晚深刻地理解了“服從”的含義。
天不亮,尖銳的哨聲就撕裂了黎明。睡在冰冷的大通鋪上,林晚總是最後一個掙扎着爬起來,南方帶來的薄被根本抵擋不住北大荒夜間的寒氣,往往睡到後半夜就被凍醒,手腳冰涼。疊被子是第一道關卡。陸沉戈要求所有人的被子必須疊成標準的“豆腐塊”,棱角分明。
女知青們手忙腳亂,怎麼都疊不出那鋒利的線條。陸沉戈會一個個檢查,不合格的,直接抖開,重來。輪到林晚時,他看着那團勉強堆在一起的棉絮,什麼都沒說,只是伸出手,捏住被角,猛地一抖。
柔軟的棉被在空中散開,又落回炕上,皺成一團。
“重疊。”他吐出兩個字,轉身去看下一個。
林晚臉上火辣辣的,咬着唇,重新彎腰去整理那不聽話的棉被。手指凍得有些不靈活,心裏憋着一股委屈和難堪。
出工更是一場折磨。廣袤的黑土地望不到頭,他們要跟着老職工學習刨糞、撒種、間苗。林晚的手很快就磨出了水泡,水泡破了,結成血痂,又磨破。肩膀被扁擔壓得又紅又腫,晚上睡覺都不敢側身。
陸沉戈似乎無處不在。他永遠挺直着背脊,在地頭巡視,目光銳利。誰的動作慢了,誰的苗間距不對,甚至誰彎腰休息的次數多了,都會引來他冷硬的批評。他不吼叫,但那種平靜的、不帶任何感情色彩的指正,反而更讓人壓力倍增。
“林晚,胳膊抬起來,沒吃飯嗎?”
“林晚,注意間距,浪費種子你負責?”
“林晚,加快速度,落後的小組晚上加練隊列!”
她的名字從他嘴裏喊出來,總是帶着一種冰冷的硬度,像石子砸在凍土上。她開始害怕聽到自己的名字,害怕看到那個高大的、永遠一絲不苟的身影。
只有在深夜,等宿舍裏其他人都睡熟了,林晚才會小心翼翼地拿出那本《普希金詩選》,縮在被窩裏,打着手電筒,貪婪地讀上幾行。
“假如生活欺騙了你, 不要悲傷,不要心急! 憂鬱的日子裏須要鎮靜: 相信吧,快樂的日子將會來臨!”
微弱的燈光下,那些優美的詩句像是唯一的暖源,暫時熨帖着她疲憊的身體和思鄉的心。書頁間淡淡的油墨香,是她小心翼翼藏起來的、另一個世界的呼吸。
她以爲她藏得很好。
直到那天下午收工回來,她累得幾乎散架,拖着沉重的步伐回到宿舍,卻發現自己的鋪位被翻動過。心猛地一沉,她撲到炕邊,手伸進枕頭底下——空的。
那本《普希金詩選》不見了。
冷汗瞬間冒了出來,順着她的脊背往下滑。她腦子裏一片空白,慌慌張張地四處翻找。
“別找了。”同屋的一個女知青小聲說,眼神帶着同情和一絲畏懼,“陸排長剛才來查內務,直接就從你枕頭底下拿走了。”
林晚如遭雷擊,僵在原地。
晚飯她一口都沒吃下去,胃裏像塞了一塊冰。她想象着陸沉戈看到那本書時的表情,一定是那種慣常的、帶着嘲諷和不屑的冰冷。他肯定會認爲她嬌氣、資產階級情調、不安心接受改造。晚上說不定還要開她的批評會。
恐懼和委屈像藤蔓一樣纏繞着她。
晚點名時,陸沉戈和往常一樣,強調着紀律和生產任務,語氣冷硬。他甚至沒有多看林晚一眼。直到點名結束,他準備轉身離開時,才像是忽然想起什麼,腳步頓住,目光精準地落到林晚慘白的臉上。
“林晚,”他聲音平淡無波,“一會兒來我辦公室一趟。”
那一刻,林晚感覺所有人的目光都像針一樣扎在她背上。
她拖着沉重的腳步,跟在那個高大的身影後面,走向連部那間小小的辦公室。每走一步,都像是邁向刑場。風吹過曠野,發出嗚嗚的聲響。
辦公室極其簡陋,一張桌子,一把椅子,一個文件櫃,收拾得異常整潔,所有物品都嚴格地擺在固定的位置,透着一種軍人式的刻板。陸沉戈在桌子後面坐下,指了指面前的空地。
林晚低着頭,盯着自己破舊的鞋尖,不敢看他。
“知道爲什麼叫你來?”他問。
“……知道。”她的聲音細若蚊蚋。
“是什麼?”他的追問毫不留情。
“……那本書。”她幾乎要哭出來,“我不該看閒書,我……”
“這裏不是學校。”他打斷她,聲音裏沒有任何情緒,“來這裏,是接受鍛煉,建設邊疆。你的腦子裏,不該裝那些無用的東西。”
他的話像冰冷的釘子,一根根砸進她的心裏。果然,他是討厭的,討厭她,討厭她帶來的任何與這片艱苦土地格格不入的東西。
“東西,我沒收了。”他宣布,語氣是不容置疑的最終判決,“寫一份檢查,明天交上來。現在,回去。”
林晚猛地抬頭,眼淚終於忍不住滾落下來。她想爭辯,想求他把書還給她,那是她唯一的精神寄托。可是對上他那雙毫無波瀾的、深潭似的眼睛,所有的話都堵在了喉嚨裏。她在他臉上看不到一絲一毫通融的可能。
她最終什麼也沒說,轉身沖出了辦公室,跑進寒冷的夜風裏。眼淚剛流出來,就被風吹得冰涼。
辦公室內,陸沉戈聽着外面遠去的、壓抑的哭聲,放在桌下的手幾不可察地握緊了一下。他沉默地坐了很久,直到外面的哭聲徹底消失,才緩緩拉開抽屜。
那本綠色封皮、邊角有些磨損的《普希金詩選》靜靜躺在裏面。他伸出手,指尖拂過封面,動作很輕,與他冷硬的外表截然不同。然後,他拿起桌上那支用了很久、筆尖都有些磨禿了的鋼筆,擰開墨水瓶。
煤油燈昏黃的光暈下,他翻開第一頁,在《致凱恩》那首詩的旁邊空白處,工工整整、一筆一劃地,寫下了一行小字注解:
“‘我記得那美妙的一瞬’:此句指詩人與安娜·凱恩的初次相遇,靈感來源……”
他的字跡鋼勁而清晰,每一個注解都力求準確。窗外是北大荒無盡的長夜,屋內只有筆尖劃過紙張的沙沙聲,微弱而持續,仿佛某種隱秘的守護。
暴風雪是在半夜驟然襲來的。
先前只是陰天,風比往常大些。後半夜,狂風如同瘋狂的巨獸,猛地撲打着門窗,發出駭人的咆哮。雪片不是飄落,而是被狂風裹挾着,密集地砸向大地,世界瞬間被一片混沌的白噪音吞噬。
女知青宿舍裏亂成一團。窗戶被吹得哐哐作響,仿佛下一秒就要碎裂。寒冷像無形的刀子,從每個縫隙鑽進來。煤油燈早就熄滅了,黑暗和恐懼緊緊攫住了每個人。有人嚇得哭起來,又趕緊捂住嘴。
就在這時,沉重的、幾乎被風雪淹沒的砸門聲響起!
“開門!快開門!”
那聲音被狂風撕扯得變了形,卻依舊能聽出那份熟悉的、不容置疑的冷硬。
離門最近的林晚幾乎是連滾帶爬地撲過去,用盡全身力氣才拉開門閂。
門猛地被撞開,風雪裹着一個幾乎成了雪人的高大身影跌撞進來。他渾身覆蓋着厚厚的雪,軍大衣被什麼東西劃破了,露出裏面的棉絮,臉上、手上全是暗紅色的凍傷和血口子,狼狽不堪,唯有那雙眼睛,在黑暗中依然銳利,此刻卻燃燒着一種急迫的火光。
是陸沉戈。
他劇烈地喘息着,白汽洶涌。目光在黑暗中急掃,瞬間鎖定愣在門口的林晚。
他一步跨到她面前,從軍大衣最裏側掏出一個用油布包裹得嚴嚴實實的、方方正正的東西,硬塞進她懷裏。
“拿好!”
那東西帶着一股驚人的冰涼,卻又奇異地殘留着一絲他胸膛的體溫,燙得林晚手一抖。
他不再多言,甚至沒有停留,深深看了她一眼——那眼神復雜得讓她完全無法解讀——便猛地轉身,再度扎進門外那一片狂暴的風雪之中,身影瞬間被白色的混亂吞沒。
門被狂風猛地摔上。
宿舍裏死一般的寂靜,只剩下門外鬼哭狼嚎的風雪聲。
林晚呆呆地站在原地,懷裏的油布包冰冷而堅硬。同屋的女孩子們圍攏過來,臉上寫滿了驚疑和恐懼。
“是什麼?”有人小聲問。
林晚的手指凍得幾乎麻木,不受控制地顫抖着,一層一層,解開那被冰雪凍得有些發硬的油布。
油布剝落。
昏暗中,熟悉的綠色封面露了出來。
是那本《普希金詩選》。
她猛地捂住了嘴,眼眶瞬間發熱。書保存得很好,顯然被精心保護着,沒有沾上一絲雪水。她顫抖着,翻開書頁。
手電筒的光暈照亮了紙頁。
密密麻麻的、工整到近乎刻板的鋼筆字,填滿了每一頁的空白處。詞語的解析,背景的注解,創作年代的考證,甚至還有工整標注的俄文原文……力透紙背,詳盡得令人震驚。
那些冰冷的、她以爲充滿厭惡和訓斥的日日夜夜,原來背後藏着這樣沉默而滾燙的注解。
滾燙的眼淚毫無預兆地決堤而出,大顆大顆地砸落在書頁上,暈開了那些力透紙背的字跡。她慌忙用手去擦,指尖觸碰到的紙張冰涼,可那些字,卻像烙鐵一樣燙着她的心。
門外,暴風雪依舊在咆哮,試圖摧毀一切。
可她捧着那本書,卻感覺到一種前所未有的、堅實而沉默的力量。
那個夜晚之後,林晚覺得北大荒的風似乎不再那麼刺骨了。她依舊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手上磨出的繭子一層疊一層,肩膀被扁擔壓得更加結實。她努力地適應着這裏的一切,但內心深處某個地方,已經悄然不同。
她還是會見到陸沉戈。在地頭,他依舊冷着臉檢查農活質量;在隊列前,他依舊用毫無溫度的聲音強調着紀律。他甚至再也沒有提起過那本書,沒有看過她一眼,仿佛那個暴風雪之夜發生的一切,只是她的一場幻覺。
但有些東西,確實變了。
有時下工路上,她會落在隊伍最後,偶爾能察覺到一道目光落在背上,等她下意識回頭時,卻只看見陸沉戈轉向別處的側臉,和他依舊挺拔冷硬的背影。
有時她會發現自己的鋤頭被人悄悄打磨過,變得格外鋒利好用;有時她放在田埂上的舊水壺,裏面會奇跡般地裝滿溫熱的水。
最實在的,是偶爾會在她放在窗台的飯盒下面,發現用舊報紙仔細包好的東西。有時是半個烤得焦香的土豆,有時是一塊粗糧餅子,甚至有一次,是兩個通紅的小野果。
沒有字條,沒有署名。
但她知道是誰。
這種無聲的、近乎隱秘的關照,像黑冷土地下悄然涌動的暖流,不被察覺,卻真實存在。她依舊怕他,那種經年累月形成的、對權威和冷硬的畏懼無法立刻消除。但在這畏懼之下,又滋生了一種極其復雜的、連她自己都說不清的情緒。
她開始更努力地幹活,更認真地學習生產知識。她甚至主動幫其他更不適應的女知青分擔工作。她不再僅僅是爲了不被批評,內心深處,似乎隱隱約約地,不想讓某種期望落空。
那本寫滿注解的詩集,被她用一塊幹淨的布仔細包好,藏在行李最底層。只在極偶爾的深夜,才會拿出來,就着微弱的燈光,摩挲着那些密密麻麻的字跡。她不再僅僅閱讀詩句本身,更一遍遍地看着那些注解。從他的字裏行間,她仿佛能窺見一個截然不同的、隱藏在冰冷外表下的靈魂——嚴謹、廣博、甚至藏着某種深沉的溫柔。
她試着憑借那些注解,去更深入地理解普希金,理解那個遙遠國度裏的熱情與憂鬱。有時遇到看不懂的俄文詞,她會悄悄記下來,卻鼓不起勇氣去問他。
日子就這樣在黑土地的風霜雨雪中平穩又緩慢地流淌。直到一九七一年的秋天,一場突如其來的流感席卷了建設兵團。
病倒的大多是知青。他們來自天南地北,水土不服,抵抗力本就弱。高燒、咳嗽、渾身疼痛,宿舍裏整天都彌漫着壓抑的呻吟和咳嗽聲。
林晚也沒能幸免。她病得來勢洶洶,連續兩天高燒不退,整個人昏昏沉沉,臉頰燒得通紅,嘴唇幹裂。連裏的衛生員來看過,開了點藥,但效果甚微。
那天夜裏,她又開始發高燒,喉嚨幹得像是要冒煙,掙扎着想爬起來倒水,卻渾身軟得沒有一點力氣,眼前一陣陣發黑。同屋的女知青也都病着,睡得昏沉。
就在她意識模糊,幾乎要被灼熱的窒息感吞沒時,宿舍門被極其輕微地推開了。
一個高大的身影端着一個搪瓷杯,悄無聲息地走到她炕邊。
林晚努力想睜開眼,卻只看到一個模糊的、熟悉的輪廓。她聞到一股清苦的藥草氣味。
那人動作有些僵硬地蹲下身,一只堅實的手臂小心地探到她的頸後,將她的頭微微托起。動作算不上溫柔,甚至帶着點笨拙,卻異常穩定。
杯沿湊到她幹裂的唇邊,微苦的、帶着涼意的液體緩緩流入她的口中。是熬好的草藥水。
她貪婪地吞咽着,喉嚨的灼痛稍稍緩解。
喂完水,那只手輕輕地將她的頭放回枕頭上。然後,一塊冰涼溼潤的毛巾覆上了她的額頭,帶走些許令人煩躁的燥熱。
她極力想看清眼前的人,眼皮卻沉重得抬不起來。只在恍惚間,似乎感覺到那只帶着粗繭的手,在她額頭上極輕極快地停留了一下,試探着溫度,然後便像被燙到一樣迅速收回。
腳步聲又輕又快地遠去了,門被輕輕帶上。
第二天清晨,林晚的高燒奇跡般地退了不少。她掙扎着坐起身,看到炕沿上放着她那個搪瓷杯,裏面還有小半杯溫熱的草藥水。旁邊地上,掉落了一小片綠色的葉子,是蒲公英。
她拿起那片葉子,看了很久。
早飯後,她聽到宿舍外有兩個老職工在低聲說話。
“……可不是,陸排長昨晚巡夜,瞧見衛生室藥不夠了,自個兒揣着手電筒去野地裏挖的蒲公英和黃芩,大半夜的,也不怕撞見狼……” “他那人就那樣,悶葫蘆一個,啥也不說。聽說還給幾個病得重的知青屋裏都送了藥……”
林晚靠在門邊,聽着那些話語,手心裏的蒲公英葉子仿佛還帶着夜露的涼意和挖藥人指尖的溫度。
她慢慢地走回炕邊,從行李最底下拿出那個藍布包,打開,露出那本詩集。她的手指細細撫過封面上“普希金”那幾個字,然後翻開書頁,目光落在那些密密麻麻的注解上。
陽光從窗戶的縫隙裏擠進來,照亮了空氣中飛舞的細微塵埃,也照亮了書頁上那些鋼勁的字跡。
這一次,她看的不是注解的內容,而是那字跡本身。她一頁一頁地翻過去,像是在尋找什麼。終於,在書頁最後空白處,靠近裝訂線的地方,她發現了一個極小的、幾乎被忽略的標記。
那不是注解,也不是俄文單詞。
那是一個小小的、用鋼筆仔細畫出來的蒲公英。
線條簡單,甚至有些笨拙,卻畫得極其認真。
林晚的指尖輕輕覆蓋在那個小小的圖案上,久久沒有移開。
窗外,北大荒的天空,高遠而湛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