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全家福裏的約定，悄然靠近的遠方
李建國背上的淤青漸漸褪成了淺黃，像片即將飄落的秋葉。這天傍晚，他剛從工地回來，就看到王秀蘭在翻箱倒櫃，床底下堆着幾個舊紙箱，裏面塞滿了泛黃的照片和疊得整整齊齊的舊衣服。
“找什麼呢？”李建國放下工具包，湊過去看。
“找我的紅裙子啊。”王秀蘭從箱子裏翻出件壓得皺巴巴的紅色連衣裙，裙擺上繡着細碎的白花紋，“你不說拍全家福要穿這個嗎？我得熨熨。”
李建國看着那件裙子，忽然想起結婚那天，王秀蘭穿着它站在民政局門口，陽光照在裙擺上，像落了一地星星。那時她還不好意思地說：“是不是太扎眼了？”
“不扎眼，好看。”李建國接過裙子，手指拂過布料上的褶皺，“我去借隔壁張大媽的熨燙機。”
“我去吧，你歇着。”王秀蘭搶過裙子，又從另一個箱子裏翻出件小西裝，“這件是你以前的，試試還能不能穿。”
西裝是深灰色的，領口磨出了點毛邊，李建國穿上身，意外地合身。王秀蘭繞着他轉了圈，笑着說：“還行，沒發福太多。”
“那是，我這天天在工地跑，想胖都難。”李建國挺了挺腰板，逗得王秀蘭直笑。
浩浩趴在紙箱邊，翻出本相冊，舉着一張照片喊：“爸爸！媽媽！這是你們嗎？”
照片上的李建國穿着白襯衫，王秀蘭扎着馬尾，兩人依偎在公園的櫻花樹下，笑得一臉青澀。那是他們戀愛時拍的，距今已經快十年了。
“是啊。”王秀蘭接過相冊，指尖劃過照片上的自己，“那時候櫻花正開，你非要拉着我拍照。”
“誰讓你那天穿了條白裙子，像仙女似的。”李建國撓了撓頭，臉上有點發燙。
浩浩指着照片上的櫻花：“媽媽，我們去看櫻花好不好？拍全家福的時候。”
“現在不是櫻花季呀。”王秀蘭笑着摸他的頭，“等明年春天，媽媽帶浩浩去看。”
“那我們明天去拍全家福吧！”浩浩晃着她的胳膊，眼睛亮晶晶的，“我想穿幼兒園表演的恐龍服！”
“恐龍服怎麼行？”李建國連忙反對，“拍全家福要穿得正式點。”
“就要穿！恐龍最厲害！”浩浩噘着嘴，眼看就要哭了。
王秀蘭連忙打圓場：“穿恐龍服也好看，咱們浩浩是最帥的小恐龍。”她給李建國使了個眼色，“就依他吧，孩子高興最重要。”
李建國無奈地搖搖頭，心裏卻軟得一塌糊塗。
第二天一早，一家三口打扮妥當。王秀蘭的紅裙子熨得筆挺，李建國的西裝擦了鞋油，浩浩穿着綠色的恐龍服，尾巴在身後一甩一甩的，惹得樓道裏的鄰居都笑着打招呼。
照相館在小區對面的巷子裏，老板是個頭發花白的老頭，看到他們進來，眯着眼睛笑：“拍全家福？好嘞，裏面請。”
背景布選了天藍色的，上面印着白雲和小鳥。攝影師讓他們擺姿勢，浩浩非要站中間，恐龍爪子搭在兩人肩膀上，尾巴翹得老高。
“靠近點，再靠近點。”攝影師舉着相機喊。
李建國摟住王秀蘭的腰，她的頭輕輕靠在他肩上，兩人對視一笑，眼裏的溫柔像要溢出來。
“咔嚓”一聲，快門按下，把這一瞬間永遠定格。
拍完照，浩浩吵着要吃棉花糖，李建國牽着他的小手，王秀蘭跟在旁邊，手裏拿着剛洗出來的照片。陽光穿過樹葉灑在照片上，三個人的笑臉亮得晃眼。
“等浩浩生日，咱們就把照片掛在客廳牆上。”王秀蘭說。
“好。”李建國看着照片，忽然想起什麼似的，“對了，下周我輪休，咱們去趟民政局吧。”
王秀蘭的臉一下子紅了，輕輕“嗯”了一聲，腳步卻放慢了些，偷偷攥緊了他的手。
日子像條平穩流淌的河，帶着細碎的波瀾，卻始終朝着溫暖的方向奔涌。李建國在工地的工作越來越順手，周明把他提拔成了材料部的負責人，手下管着三個人，工資又漲了一截。王秀蘭也順利調回了江城的醫院，雖然忙，但每天都能回家陪浩浩吃飯。
這天晚上，李建國正在給浩浩講睡前故事，手機突然響了，是個陌生的國際號碼。他皺了皺眉，走到客廳接起。
“是李建國嗎？”電話那頭的聲音帶着濃重的口音，像是東南亞那邊的。
“我是，你哪位？”李建國心裏咯噔一下。
“我是張大海的朋友。”對方頓了頓，語氣沉重，“張大海……去世了。”
李建國手裏的手機差點掉地上，他扶住沙發靠背，才穩住身形：“你說什麼？張大海怎麼了？”
“他得了肺癌，晚期，上周走的。”對方嘆了口氣，“他臨終前讓我給你打個電話，說有東西要交給你。”
李建國的腦子一片空白。張大海，這個他恨了又惦記了好幾年的名字，突然以這樣的方式出現，讓他一時不知道該作何反應。恨嗎？好像沒那麼恨了。難過嗎？也說不上。就像一塊壓在心頭的石頭，突然被搬走，留下個空蕩蕩的洞。
“他有什麼東西要給我？”李建國的聲音有些發顫。
“一個筆記本，還有一張銀行卡。”對方說，“他說筆記本裏記着當年的事，銀行卡裏有他剩下的一點錢，讓我轉交給你。你看怎麼方便，我給你寄過去？”
“寄到我單位吧。”李建國報了工地的地址，掛了電話，愣在原地很久。
王秀蘭走出來，看到他臉色不對，擔心地問：“怎麼了？出什麼事了？”
李建國把張大海去世的消息說了說，王秀蘭沉默了半天，才說：“都過去了。”
“是啊，都過去了。”李建國嘆了口氣，心裏卻像被什麼東西堵住了，“我總覺得，該跟他說清楚當年的事，沒想到……”
“有些事，不一定非要當面說清楚。”王秀蘭握住他的手，“他能讓朋友把東西寄給你，說明心裏是有愧疚的。”
李建國點點頭，沒再說話。窗外的月光照進來，落在地上，像一層薄薄的霜。
一周後，張大海的東西寄到了工地。一個磨得發亮的牛皮筆記本，還有一張普通的儲蓄卡。李建國把東西拿回辦公室，關上門，翻開了筆記本。
字跡是張大海的，龍飛鳳舞，帶着點潦草。前面記着些建材的價格和客戶信息，翻到後面，開始出現斷斷續續的日記。
“2018年3月15日：今天又欠了一筆錢，趙鵬那夥人追得緊，建國還不知道，不能讓他擔心。”
“2018年5月20日：建國說要幫我擔保，我沒敢告訴他實情，這窟窿太大了，填不上了。”
“2018年6月8日：跑了，對不起建國，對不起秀蘭。等我掙了錢，一定回來還。”
後面還有很多頁，記着他在國外的日子，被騙、打工、生病，字裏行間滿是疲憊和後悔。最後一頁只有一句話：“建國，對不起，剩下的錢，你拿着，給浩浩買點東西。”
李建國合上筆記本，眼眶有點熱。他掏出那張銀行卡，心裏五味雜陳。
晚上回家，他把筆記本和銀行卡遞給王秀蘭，她翻了幾頁，嘆了口氣：“也是個可憐人。”
“這錢……”李建國猶豫着，“要不要取出來？”
“取出來吧。”王秀蘭說，“他欠你的，不止這點錢，但這是他的心意。存起來，給浩浩當教育基金。”
李建國點點頭，把銀行卡放進抽屜裏。
過了幾天，李建國去銀行查了餘額，卡裏有五萬塊。不算多，卻讓他心裏那塊懸了很久的石頭，終於落了地。
他拿着這筆錢，給浩浩報了個繪畫班，又給王秀蘭買了條項鏈——比上次那個素圈戒指貴點，卻還是沒敢買太好的。王秀蘭收到時，嗔怪他亂花錢，眼裏卻閃着光。
這天下午，李建國正在工地核對賬目，周明走了進來，手裏拿着份文件。
“建國，有個事跟你商量。”周明把文件放在他桌上，“我在東南亞接了個新項目，缺個信得過的人去管材料，想讓你去，爲期一年，待遇是現在的兩倍，還能預支一部分工資。”
李建國愣住了：“去東南亞？”
“是啊，那邊基建項目多，機會也多。”周明說，“我知道這有點突然，但這對你來說是個好機會，一年就能把剩下的債務還清了。”
李建國看着文件，心裏猶豫起來。去，能掙更多錢，早點還清債務，給浩浩和王秀蘭更好的生活。可是……要離開一年，他舍不得。
“我考慮考慮。”李建國說。
晚上回家，他把這事跟王秀蘭說了說，她沉默了很久，才說：“你想去嗎？”
“我不知道。”李建國說，“我想多掙錢，可又不想走。”
“我支持你去。”王秀蘭突然說，“一年很快的，我帶着浩浩等你回來。再說了，你不是一直想徹底還清債務嗎？這是個機會。”
“可是……”
“別可是了。”王秀蘭打斷他，“你去了，好好幹，我和浩浩在家等你。”她頓了頓，笑着說，“說不定等你回來，咱們就能換個大點的房子了。”
李建國看着她，心裏暖暖的。他知道，王秀蘭總是這樣，永遠支持他的決定。
第二天，他給周明回了電話，說願意去。
周明很高興：“太好了！項目下個月啓動，你先準備準備，把家裏安頓好。”
掛了電話，李建國心裏既期待又忐忑。他走到倉庫門口，看着遠處的塔吊，心裏默默念叨：一年，很快的。
晚上回家，他把決定告訴了浩浩，小家夥噘着嘴不開心：“爸爸要走了嗎？”
“爸爸去掙錢，給浩浩買更多奧特曼。”李建國抱起他，“等爸爸回來，就帶你去迪士尼。”
“真的？”浩浩眼睛一亮。
“真的。”
王秀蘭走進來，手裏拿着件剛織好的毛背心：“給你織的，那邊天氣熱，薄點的正好。”
李建國接過毛背心，摸了摸上面的針腳，心裏暖暖的。
離別的日子越來越近，李建國開始一點點交代工作，把倉庫的鑰匙交給小馬，又跟供應商打好招呼。王秀蘭幫他收拾行李，把常用的藥和換洗衣物疊得整整齊齊。
出發前一天，一家三口去民政局領了結婚證。紅本本拿在手裏，李建國心裏踏實得很。王秀蘭看着紅本本，笑出了眼淚。
“等我回來，咱們辦個像樣的婚禮。”李建國說。
“好。”王秀蘭點點頭。
出發那天，王秀蘭和浩浩去機場送他。安檢口前，浩浩抱着他的腿，哭着不讓走：“爸爸不要走！浩浩會想你的！”
“爸爸很快就回來。”李建國蹲下來，在他臉上親了一口，“要聽媽媽的話，好好畫畫。”
他站起身，抱了抱王秀蘭，在她耳邊輕聲說：“等我。”
“嗯。”王秀蘭的聲音帶着哭腔。
李建國轉過身，走進安檢口，沒有回頭。他怕一回頭，就舍不得走了。
坐在飛機上，看着窗外越來越小的城市，李建國掏出錢包，裏面放着那張全家福。照片上，王秀蘭穿着紅裙子，他穿着舊西裝，浩浩穿着恐龍服，笑得一臉燦爛。
他摸了摸照片，心裏充滿了期待。一年，他告訴自己，很快的。等他回來，就再也不分開了。
飛機穿過雲層，朝着遠方飛去。那裏有新的挑戰，有未還清的債務，但更重要的是，那裏有他對未來的希望，和對家人的承諾。
李建國閉上眼睛，嘴角揚起一抹微笑。他知道，不管前路有多遠，家永遠是他最溫暖的港灣，而愛，是他最有力的翅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