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出慧妃的寢殿,殿外的冷風一吹,蘇辰才感到一陣後怕的虛脫。他扶着朱紅色的廊柱,深深吸了幾口氣,試圖平復那顆仍在狂跳的心髒。手心裏,那個小巧的錦囊仿佛一塊烙鐵,散發着危險而又誘人的溫度。
他不敢在此地多做停留,低着頭,循着腦海中原主那模糊的記憶,快步朝着太監們居住的“下處”走去。
皇宮的等級森嚴,體現在方方面面。慧妃居住的儲秀宮,雕梁畫棟,曲徑通幽,一草一木都透着精致與貴氣。而太監們的居所,則位於宮城最偏僻的西北角,是一排低矮的灰瓦房,與儲秀宮的華美形成了鮮明對比。
還未走近,一股混雜着汗味、黴味和廉價皂角的氣味便撲面而來。蘇辰皺了皺眉,推開一扇吱呀作響的木門,走了進去。
通鋪大炕上,橫七豎八地躺着幾個已經歇下的太監,鼾聲此起彼伏。角落裏,一個幹瘦的老太監正就着昏黃的燭火縫補着什麼。聽到動靜,他抬起頭,渾濁的眼睛在蘇辰身上掃了掃。
“是小蘇子啊,從娘娘那裏回來了?”老太監的聲音沙啞,像是被砂紙磨過。
蘇辰從記憶中找到了對方的身份,這是與原主同屋的老太監,姓劉,宮裏的人都叫他劉公公。他連忙躬身行禮:“劉公公。”
劉公公放下手裏的針線活,招了招手,示意蘇辰過去。他壓低了聲音,告誡道:“孩子,儲秀宮可不是個安生地方。慧妃娘娘聖眷正濃,但爲人……心思深沉。你在她身邊當差,要萬分小心。記住,不該看的別看,不該聽的別聽,不該問的,更是一個字都不能多嘴。”
蘇辰心中一凜,知道這或許是老人家的金玉良言。他恭敬地應道:“多謝劉公公提點,蘇辰記下了。”
“嗯。”劉公公滿意地點點頭,不再多言,繼續埋頭於他的針線。
蘇辰找到自己的鋪位——那只是大炕最角落的一個位置,薄薄的被褥散發着一股潮氣。他合衣躺下,面朝裏,假裝睡去,實則全身的感官都提到了極致。
他將手伸進袖中,再次握住了那個錦囊。隔着柔軟的綢緞,他能清晰地感覺到裏面物件的輪廓。那東西不大,約莫有半個巴掌大小,質地堅硬,呈圓形,表面似乎還雕刻着復雜的紋路。
這會是什麼?令牌?印信?還是某種信物?
慧妃讓他子時去西苑的靜心亭,如此隱秘,所圖之事必然非同小可。他一個剛剛入宮、身份還是假的太監,被卷入這種事情裏,稍有不慎便是粉身碎骨的下場。
恐懼如潮水般涌來,但他強迫自己冷靜下來。恐懼解決不了任何問題。既然已經入局,自怨自艾毫無用處,唯有步步爲營,從中尋找一線生機。
他現在最大的劣勢,就是信息不對等。慧妃知道一切,接頭人也知道自己的任務,唯獨他,像個被蒙上眼睛的驢,只知道要往前走,卻不知道前方是平地還是懸崖。
他必須想辦法,爲自己爭取一點點信息優勢,哪怕只是一點點也好。
時間在黑暗中緩緩流逝,周圍的鼾聲漸漸變得均勻而深沉。蘇辰估摸着時辰差不多了,便悄無聲息地坐起身。他脫下腳上的布鞋,提在手裏,只穿着襪子,像一只狸貓般,悄無聲息地溜出了房間。
子夜的皇宮,與白日裏截然不同。褪去了喧囂與繁華,只剩下無邊的寂靜與黑暗。高大的宮牆在月光下投下巨大的陰影,仿佛擇人而噬的巨獸。遠處,偶爾傳來一兩聲更夫的梆子聲,更顯得四周空曠而詭異。
蘇辰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一邊要躲避巡邏的禁軍,一邊要辨認前往西苑的道路。原主的記憶在這方面幫了大忙,那些曲折的宮巷和小道,仿佛天生就刻印在他的腦海裏。
他選擇了一條最爲偏僻的路徑,穿過幾座假山,繞過一片幽深的竹林。冷風吹過竹葉,發出沙沙的聲響,像是有無數人在他耳邊低語。有好幾次,他都聽到了遠處傳來的甲胄摩擦聲和整齊的腳步聲,那是巡邏的衛隊。他立刻閃身躲進陰影裏,屏住呼吸,直到聲音遠去,才敢繼續前行。
這短短的一段路,他卻走得滿頭大汗。
終於,一片開闊的水域出現在眼前,湖面上波光粼粼,映着一輪殘月。湖心處,一座小巧的八角亭靜靜矗立,通過一條九曲回廊與岸邊相連,那便是靜心亭。
蘇辰沒有立刻上前,而是躲在一棵柳樹後,仔細觀察着四周。
靜心亭內空無一人,回廊上也沒有任何身影。整個西苑安靜得可怕,只有風聲和水聲。
難道對方還沒到?還是說,這本身就是一個陷阱?
蘇辰不敢大意,耐心地等待着。時間一分一秒過去,他的手心已經滿是冷汗。就在他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來早了的時候,一道黑影,如同鬼魅一般,毫無征兆地出現在了靜心亭的中央。
蘇辰瞳孔驟縮!
他自問一直緊盯着那裏,卻完全沒有看到此人是如何出現的。對方的身法,快得超出了他的認知。
那人身形高大,穿着一身玄色的緊身夜行衣,臉上蒙着黑布,只露出一雙銳利如鷹隼的眼睛。他靜靜地站在那裏,與夜色融爲一體,卻散發出一股令人窒息的壓迫感。
蘇辰知道,自己該出去了。
他整理了一下衣袍,從柳樹後走了出來,學着宮裏太監的樣子,躬着身子,小步快跑地走上回廊,朝着靜心亭走去。
越是靠近,那股無形的壓力就越是沉重。蘇辰甚至能感覺到對方的目光像實質的刀子一樣,刮過他的每一寸皮膚。
他走到亭子前三步遠的地方停下,不敢再靠近。他從袖中取出那個錦囊,雙手捧着,高高舉過頭頂,一言不發。
這是慧妃的吩咐:什麼都不要問,什麼都不要說。
黑衣人沒有立刻來取,那雙鷹隼般的眸子依舊死死地盯着他,仿佛要將他看穿。
蘇辰的心跳如擂鼓,但他強迫自己保持着姿勢,身體微微顫抖,恰到好處地表現出一個小太監面對此等場面時應有的恐懼和順從。
過了足足有半分鍾,那黑衣人才緩緩伸出手。他的手掌寬大,骨節分明,充滿了力量感。就在他即將觸碰到錦囊的那一刹那,蘇辰的眼角餘光,敏銳地捕捉到了一個細節。
在那人黑色的護腕邊緣,露出了一小截銀色的金屬甲片,上面雕刻着一個栩栩如生的鯉魚圖案!
雖然只是一閃而過,但蘇辰確信自己沒有看錯。
黑衣人拿過錦囊,掂了掂,然後便轉身,似乎準備離開。
就在這時,蘇辰做了一個極其大膽的決定。
他沒有抬頭,依舊保持着躬身的姿態,用一種近乎耳語的、顫抖的聲音說道:“這位大人……娘娘……娘娘讓奴才轉告您一句話。”
黑衣人的身形猛地一頓,緩緩轉過身來。一股冰冷的殺氣瞬間鎖定了蘇辰。
“她說什麼?”黑衣人的聲音嘶啞低沉,充滿了危險。
蘇辰感覺自己的血液都要被這股殺氣凍結了。但他知道,箭已上弦,不得不發。他賭的,就是慧妃不可能派一個毫無背景的小太監來執行如此重要的任務,而不留下任何後手或暗號。他現在說的,就是他自己編造的“暗號”,一個能爲他博取一線生機的暗號。
他咽了口唾沫,艱難地說道:“娘娘說……‘願大人此去,如魚得水,旗開得勝’。”
“如魚得水”!
這四個字,精準地對應上了他剛才看到的那個鯉魚圖案。
空氣仿佛凝固了。
黑衣人沉默着,那雙眼睛裏的殺氣漸漸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深沉的審視。
蘇辰的後背已經溼透,他不知道自己賭對了沒有。如果賭錯了,今夜這西苑的湖底,恐怕就要多一具無名屍了。
不知過了多久,仿佛一個世紀那麼漫長,黑衣人終於再次開口,聲音裏少了幾分殺意,多了幾分玩味:“娘娘倒是……心細。回去告訴她,我收到了。另外,小子,你很不錯。”
說完,他身形一晃,再次化作一道黑影,幾個起落間便消失在了夜幕之中,仿佛從未出現過一樣。
直到那股令人窒息的壓力徹底消失,蘇辰才雙腿一軟,幾乎癱倒在地。他扶着亭柱,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氣,劫後餘生的慶幸感充斥着全身。
他賭對了!
他不僅完成了任務,還成功地在對方心中留下了一個“慧妃心腹”的印象,更重要的是,他爲自己爭取到了一點點主動權。
不敢再耽擱,蘇辰強撐着發軟的雙腿,循着原路,悄無聲息地返回了儲秀宮。
慧妃的寢殿內,依舊亮着一盞燈。
蘇辰在殿外候着,直到貼身侍女秋月出來,才輕聲稟報自己回來了。
很快,他被傳召了進去。
慧妃已經換上了一身寬鬆的寢衣,正靠在床上看書。見他進來,她放下書卷,淡淡地問道:“事情辦妥了?”
“回娘娘,幸不辱命,東西已經交到那位大人手中。”蘇辰跪在地上,恭敬地回答。
“嗯。”慧妃應了一聲,似乎並不意外,重新拿起了書。
蘇辰知道,關鍵時刻來了。如果他只說到這裏,那他今晚的冒險就白費了。他將永遠只是一個聽話的、隨時可以被拋棄的工具。
他深吸一口氣,故作遲疑地開口道:“娘娘,奴才有句話,不知當講不當講。”
慧妃抬起眼簾,鳳眸中閃過一絲不悅:“說。”
“奴才……奴才鬥膽,按照您的吩咐,將您交代的那句‘如魚得水,旗開得勝’的吉言,轉告給了那位大人。”蘇辰將頭埋得更低,聲音裏充滿了惶恐。
慧妃的動作猛地一滯,原本慵懶地搭在書卷上的手指,不自覺地收緊了。
寢殿內,陷入了一片死寂。
蘇辰能感覺到,一道冰冷而銳利的目光,正停留在自己的頭頂。他一動也不敢動,任由冷汗從額角滑落。
許久,慧妃那清冷的聲音才再次響起,只是這一次,聲音裏帶着一絲難以言喻的復雜情緒。
“抬起頭來。”
蘇辰緩緩抬頭,迎上了慧妃那雙深不見底的眸子。
那雙眼睛裏,有驚訝,有審視,有警惕,但更多的,是一種發現了稀世珍寶般的異樣光彩。
“小蘇子,”她一字一頓地說道,“你比本宮想象的,要聰明得多。”
她沒有追問自己爲何知道那句話,也沒有發怒。這種反應,恰恰證實了蘇辰的猜測。
慧妃看着跪在地上的蘇辰,忽然嫣然一笑,那笑容如同暗夜中綻放的曇花,美得驚心動魄。
“從明日起,你便不用再去外院當差了。到本宮的內殿來,貼身伺候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