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滅此滿門”四字,如同投入滾油中的冰水,在死寂的廣場上炸開無聲的驚雷。
高台上下,時間仿佛凝固了一瞬。數千張面孔上的期待與崇拜,如同劣質的顏料般剝落,露出底下慘白的震驚、難以置信,以及迅速蔓延的、被愚弄的狂怒。
沈青河合上日記本的那聲輕響,成了打破僵局的信號。
“你……你究竟是誰?!”烈刀門虯髯掌門胡烈第一個反應過來,須發戟張,聲如霹靂,腰間厚背金刀已“鏘啷”出鞘半尺,刀光刺眼。
“魔教妖人!他是魔教妖人!”
“我們竟奉一個魔教臥底爲盟主?奇恥大辱!”
“殺了他!爲死去的同道報仇!”
群情瞬間沸騰,憤怒的浪潮幾乎要將高台掀翻。前排的高手們已然各拉兵刃,氣機鎖定台上的白衣身影。原本莊嚴肅穆的就任大典,頃刻間化爲修羅殺場。
沈青河站在風暴中心,臉上那抹嘲諷的弧度漸漸斂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極致的冷靜,冰封了所有情緒。十年臥底,他早已習慣了在生死一線間行走。攤牌的那一刻,他就知道,唯有血,才能洗出一條生路。
他不再看台下那些扭曲的面孔,目光飛快地掃過廣場布局——正前方是洶涌的人潮,左右是各派高手,身後是萬丈懸崖和翻涌的雲海。看似絕路,但絕路中,往往藏着一線生機。
“布陣!鎖死高台,莫讓這妖人走了!” 一位德高望重的老道長厲聲喝道。
霎時間,劍光、刀影、掌風,從四面八方襲向沈青河。最先攻到的,是胡烈那柄勢大力沉的金刀,帶着裂帛之聲,直劈頂門。與此同時,兩側各有數道劍光如毒蛇般刺向他肋下要害。
沈青河身形不動,直到刀鋒及體前三寸,他才仿佛一片沒有重量的羽毛,貼着刀鋒向後滑開半步,險之又險地避過。同時,他左手袖中滑出一柄長不盈尺的短劍,通體黝黑,毫無光澤,正是他成名兵器“無光”。短劍在他指尖一旋,劃出一道詭異的弧線,“叮叮”兩聲輕響,竟精準無比地點在兩側襲來的劍尖最不受力之處,將那兩柄精鋼長劍蕩開。
他用的並非正道任何一門一派的武功,招式詭譎狠辣,角度刁鑽,每每於間不容發之際化解危機,身法更是如鬼如魅,在狹小的高台上騰挪閃避,留下道道殘影。
“果然是魔教妖邪!用的盡是下三濫的功夫!” 有人怒罵。
沈青河充耳不聞。他的心神完全沉浸在戰鬥之中。十年間,他爲了取信正道,不得不將魔教武功改頭換面,摻雜正道心法,早已形成了自己獨特的風格。此刻生死關頭,再無顧忌,出手便是最凌厲、最高效的殺招。
“噗!”
一名急於立功的崆峒派高手被他尋到破綻,無光短劍如毒蛇吐信,瞬間刺穿其咽喉。鮮血噴濺,染紅了他素白的衣襟,點點猩紅,觸目驚心。
這是他今日手刃的第一個“正道同道”。
血腥味刺激了更多人的凶性,攻勢愈發瘋狂。高台之下,更多的弟子試圖涌上來,場面混亂不堪。
沈青河心知久戰必失,必須盡快突圍。他的目光鎖定了廣場左側——那裏地勢稍高,靠近一片蒼鬆林,且把守的高手相對較少。
他猛地深吸一口氣,體內真氣以前所未有的方式急速運轉,正是魔教秘傳的“焚血訣”,能在短時間內激發潛能,但事後必遭反噬。一股灼熱的氣流自丹田升起,他清嘯一聲,聲震四野,手中無光短劍烏光大盛(雖是“無光”,但在真氣催逼下竟泛起一層詭異的幽光)。
“攔住他!” 胡烈看出他想突圍,金刀舞得如同狂風暴雨,死死纏住。
沈青河眼中厲色一閃,不閃不避,竟合身撞入胡烈的刀光之中。“嗤啦”一聲,他左肩衣衫破裂,被刀氣劃出一道深可見骨的血痕,但他也借此機會,無光短劍以一個不可思議的角度,貼着金刀刀背滑上,直刺胡烈手腕。
胡烈大驚,撒手後撤已是來不及,只能勉強側身。短劍雖未斷其手腕,卻也將他手筋劃傷,金刀“當啷”墜地。
趁此空隙,沈青河身形如箭,直射左側!擋路的幾名高手被他全力施爲的掌力震得氣血翻涌,踉蹌後退。
“放箭!放箭射死他!” 台下有人嘶吼。
早已準備好的弓弩手倉促放箭,箭矢如飛蝗般射來。沈青河將身法施展到極致,在箭雨中穿梭,無光短劍舞成一團烏光,將射到近前的箭矢盡數格開或引偏,但仍有幾支勁箭擦着他的身體飛過,帶起一溜血花。
他不管不顧,目標只有一個——那片鬆林!
身後是震天的喊殺聲和呼嘯的箭矢,身前是試圖阻攔的零星敵人。他仿佛化身修羅,所過之處,劍光閃爍,必有人倒地。白衣已被鮮血染紅大半,有自己的,更多是敵人的。
十丈、五丈、三丈……鬆林近在眼前!
就在他即將沖入林中的刹那,一道凌厲無匹的劍氣自身後襲來,快如閃電,劍氣之盛,遠超之前所有對手!是那位一直冷眼旁觀的老道長出手了!
沈青河心頭一凜,這一劍避無可避!他猛地擰身,無光短劍橫在胸前,全力格擋!
“鐺——!”
一聲刺耳的金鐵交鳴!沈青河只覺一股磅礴巨力涌來,喉頭一甜,一口鮮血噴出,整個人被震得向後倒飛出去,恰好撞入鬆林邊緣。
“追!他受了重傷,跑不遠!” 老道長劍指鬆林,面色陰沉。
沈青河強提一口真氣,借着林木掩護,施展輕功,向山林深處亡命奔去。身後,憤怒的正道人士如潮水般涌入鬆林,緊追不舍。
他的意識開始有些模糊,肩頭的傷口火辣辣地疼,內腑更是如同火燒。但他不敢停下,只能憑借本能和對地形的模糊記憶,在崎嶇的山林中穿梭。
不知奔了多久,身後的喊殺聲漸漸遠去,最終被林間的風聲和鳥鳴取代。他靠在一棵古樹後,劇烈地喘息着,鮮血順着指尖滴落在腐葉上。
抬頭望去,透過茂密的枝葉,只能看見一片灰蒙的天空。青雲峰頂的喧囂與榮耀,已與他無關。從今日起,他不再是正道盟主沈青河,而是正邪兩道皆欲誅之的魔教臥底,一個無家可歸的孤魂野鬼。
他撕下衣襟,草草包扎住傷口,眼中閃過一抹狠色與茫然。
浪跡江湖?這江湖之大,何處可容身?
但他知道,自己必須活下去。只有活着,才能弄清楚,這十年的欺騙與殺戮,究竟意義何在?才能面對師尊那復雜的眼神,才能……或許找到一條真正的出路。
他深吸一口林間冰冷的空氣,辨明方向,拖着傷痕累累的身軀,消失在了茫茫林海之中。他的江湖路,從這一刻起,才真正開始,注定布滿荊棘與血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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