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沒有絲毫停歇的意思,反而變本加厲,仿佛天河徹底決了口子,瘋狂地傾倒着冰冷的水流。鐵皮屋頂在重壓下發出瀕臨極限的呻吟,如同一個垂死巨人的胸腔在艱難起伏。無數道細小的水線從那些頑固的縫隙裏鑽進來,在昏暗的燈光下閃爍着冰冷的微光,墜落到下方形態各異的容器中,奏響一場永不停歇的、雜亂無章的滴答交響曲。空氣裏彌漫着濃重的鐵鏽味、溼透紙張的黴味、以及趙建國保溫杯裏散發出的那股濃烈而頑固的陳年茶垢氣息,混合着林小夏那桶犧牲了的薯片散發出的、若有似無的鹹香和雨水浸泡後的頹敗氣息,形成一種“烏龍偵探事務所”特有的、令人窒息的潮溼氛圍。
王小明站在門口,像個剛從冰河裏撈出來的落水者,昂貴的西裝吸飽了水,沉重地墜着他挺拔的身形,昂貴的皮鞋裏大概也灌滿了泥漿和雨水,每一次微小的移動都發出“咕嘰”的、令人尷尬的聲響。他那張英俊但此刻寫滿驚恐和茫然的臉,在昏暗的光線下顯得格外蒼白,雨水順着他的發梢、鼻尖、下巴,持續不斷地滴落,在他腳邊的水泥地上迅速匯聚成一小灘渾濁的水窪。沈墨那句石破天驚的“外星人綁架論”還在狹小的空間裏嗡嗡作響,如同投入死水潭的一塊巨石,激起的荒謬漣漪幾乎肉眼可見。
“呃…沈偵探…”王小明艱難地吞咽了一下,喉嚨裏發出幹澀的摩擦聲,試圖把話題從星辰大海拉回冰冷的地面,“我父親…王萬貫…他昨晚是在他的私人別墅,不是在公司頂層消失的…窗戶…窗戶是開着的…”他試圖糾正沈墨關於“封死密室”的推斷,聲音虛弱得幾乎要被屋頂的鼓點淹沒。
“開着的?!”沈墨的眼睛瞬間又亮了好幾度,像是黑暗中突然點亮的探照燈,他完全無視了自己還在“咕嘰”作響的右腳,猛地又往前蹦了一步,濺起的水花甚至有幾滴落到了王小明的溼褲腿上,“關鍵證據!通風口!或者…或者幹脆就是接駁點!外星飛行器懸停吸附的痕跡!快!詳細說說那個窗戶!有沒有熔融的金屬邊緣?玻璃上有沒有留下非地球文明的生物信息素?比如…一種粘稠的、散發着藍光的……”他越說越興奮,手舞足蹈,頭頂那個歪斜的鋁盆也跟着搖晃,仿佛隨時要掉下來。
“沈墨!”林小夏忍無可忍地尖叫起來,聲音尖銳得幾乎刺破耳膜。她再也顧不上自己那台危在旦夕的筆記本,一把抓起旁邊一條半幹不幹的舊毛巾,幾步沖到王小明面前,帶着一種近乎粗暴的善意,用力擦着他西裝外套上不斷滾落的水珠。“王先生,您別聽他胡扯!他腦子被外星人…不,被這破屋頂漏水泡壞了!”她一邊擦,一邊狠狠剜了沈墨一眼,然後努力擠出一個安撫性的、但明顯帶着疲憊和歉意的笑容,指了指房間深處,“您快別站門口了,風吹得冷,到這邊來坐,這邊…呃…稍微幹燥一點。”
林小夏口中的“稍微幹燥一點”的區域,是事務所唯一的“貴賓接待區”。那是由兩張舊得掉漆的、顏色曖昧不明的單人沙發和一張布滿劃痕、搖搖欲墜的小茶幾組成的。其中一張沙發上,還極其“講究”地蓋着一張巨大的、印着褪色牡丹花的透明塑料布——顯然是爲了防止不知何時會降臨的、來自頭頂的“天降甘霖”。塑料布下,沙發的原貌模糊不清,只透出一點陳舊的、可疑的暗色污漬輪廓。
“建國叔!幫把手!”林小夏朝角落喊了一聲。
趙建國放下他那視若珍寶的保溫杯,慢悠悠地起身,走到那張蓋着塑料布的沙發前,伸出布滿老繭的手,小心翼翼地將塑料布掀開一角,露出了下面深紅色人造革沙發磨損嚴重的表面。他甚至還象征性地用手掌拂了拂並不存在的灰塵,動作帶着一種舊時代招待所服務員的儀式感。
“王先生,請坐。”林小夏做了個手勢,聲音盡量放得柔和,“別介意,條件有限。您先緩緩,喝口熱水?”她說着,目光在屋子裏搜尋,最後落在趙建國那個碩大的、裝着濃茶的保溫杯上,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顯然覺得那玩意兒不太適合招待客人。
王小明此刻也顧不得許多了,巨大的焦慮和一路奔波的疲憊,加上這環境帶來的強烈沖擊,讓他只想找個地方坐下,哪怕那地方看起來隨時會塌掉或者被雨水淹沒。他幾乎是拖着沉重的、灌滿水的雙腿,踉蹌地走到沙發邊,小心翼翼地坐下。老舊的人造革沙發立刻發出一陣不堪重負的呻吟,伴隨着內部彈簧沉悶的抗議聲。冰冷的溼意透過單薄的、同樣被雨水浸透的西裝褲,瞬間傳遞到皮膚,讓他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顫。
“謝…謝謝。”王小明的嗓音依舊沙啞,他努力平復着呼吸,目光急切地投向沈墨,那個頂着鋁盆、單腳站立、眼神卻狂熱得像在追捕宇宙真理的男人。
“沈偵探,現在不是說外星人的時候!”王小明的語氣帶着壓抑不住的焦灼,聲音也提高了幾分,“我爸,王萬貫,江州萬貫集團董事長!他昨天晚上八點左右,從萬貫大廈下班後,直接回了位於江畔壹號山頂的私人別墅。根據管家和保鏢的最後確認,他進入別墅後就沒有再出來!他的手機、私人電腦、所有定位設備,全部留在了別墅裏!保鏢一直守在別墅唯一的出入口,還有外圍巡邏,都沒發現任何異常!別墅的安保系統是最頂級的,沒有任何被破壞或入侵的痕跡!”
“萬貫集團?!”林小夏剛想去找個幹淨杯子給王小明倒水的動作瞬間僵住,眼睛猛地瞪圓了,倒吸一口涼氣。這個名字在江州市代表着什麼,三歲小孩都知道!那是盤踞在本地的商業巨鱷,是財富的代名詞!她下意識地看向沈墨,眼神裏充滿了“這單子太大我們接不住會死得很慘”的驚恐。
果然,前一秒還沉浸在“星際綁架”興奮中的沈墨,在聽到“萬貫集團”四個字時,臉上的狂熱像被潑了一盆冷水,瞬間凝固、僵硬,然後慢慢褪去,顯出一種混合着震驚、心虛和強烈自我懷疑的底色。他頭頂歪斜的鋁盆“哐當”一聲徹底滑落,掉在地上,滾了兩圈,發出空洞的聲響。他下意識地扶了扶鼻梁上那副滑落到鼻尖的黑框眼鏡,鏡片後的目光閃爍不定,剛才那股指點宇宙的氣焰消失得無影無蹤。他當然知道王萬貫是誰!那是江州的“財神爺”!他這間在風雨中飄搖的鐵皮屋,恐怕連人家別墅裏一個衛生間的瓷磚都買不起!這種大人物的失蹤案…他沈墨…一個靠着“反向推理”和“外星人假說”混日子的三流偵探…能搞定?搞砸了會不會被憤怒的家屬或者警方當成神經病抓起來?巨大的壓力像一只無形的手,瞬間攫住了他的心髒。
“是…是萬貫集團的王總?”沈墨的聲音低了下去,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他那只溼透的右腳似乎更冷了,下意識地在冰冷的水泥地上蹭了蹭,發出細微的摩擦聲,“這…這案子…確實…非同小可…”
王小明敏銳地捕捉到了沈墨那一瞬間的退縮和底氣不足。他心頭的焦灼如同被澆了油的火,瞬間燃得更旺。他猛地從溼透的沙發上挺直脊背,身體前傾,雙手緊緊握在一起,指節因爲用力而發白,雨水順着他額前的碎發滴落,滑過他緊蹙的眉頭。
“沈偵探!我知道這很困難!很離奇!但我父親失蹤超過24小時了!警方那邊…他們也在查,但目前沒有任何實質性的進展!他們傾向於認爲是商業對手或者綁架勒索,但沒有接到任何索要贖金的電話!時間拖得越久,危險越大!”王小明的語速又快又急,每一個字都像是從胸腔裏擠壓出來,帶着滾燙的焦慮和孤注一擲的懇求,“我不管什麼外星人!只要能找到我爸,花多少錢都行!我…我願意支付高額委托費!非常非常高的委托費!只要您接這個案子!”
“高額委托費”四個字,如同黑暗中突然劃亮的火柴,瞬間點燃了沈墨那雙剛剛黯淡下去的眼睛!
錢!
這個字眼對於常年掙扎在破產邊緣、連屋頂都修不起、接個委托還要靠林小夏偷吃客戶零食補充體力的“烏龍偵探事務所”來說,無異於沙漠中的甘泉,溺水者的浮木!沈墨的心髒像是被一只無形的小錘子狠狠敲擊了一下,咚咚咚地狂跳起來。剛才那些關於萬貫集團的壓力、關於自己能力不足的心虛,瞬間被這巨大的、金光閃閃的誘惑沖得七零八落!大案子!高額委托費!這不就是他沈墨揚名立萬、擺脫這漏雨鐵皮屋、買下整個天文台去研究外星人的絕佳機會嗎?!
“接!我們接!”沈墨幾乎是脫口而出,聲音因爲激動而有些變調,甚至破了音。他完全忘了自己剛才的猶豫,也顧不上腳上的冰冷,一步(這次是雙腳)就跨到了王小明面前,動作快得帶起一陣風,差點踢翻腳邊一個接水的塑料桶。他臉上重新煥發出光彩,那是一種混合着貪婪、興奮和巨大挑戰欲的光芒,黑框眼鏡後面的眼睛瞪得溜圓,仿佛已經看到了嶄新的屋頂、成箱的薯片和閃閃發亮的“專業設備”。
“王先生!你放心!包在我身上!什麼外星人…呃…那只是初步推測方向之一!我們肯定能把你爸找回來!”沈墨拍着胸脯,拍得咚咚響,仿佛自己是什麼名震江湖的神探,而不是一個連自己屋頂都搞不定的倒黴蛋。“合同!對,合同!正規流程!我們籤合同!白紙黑字!童叟無欺!”他急切地說着,目光灼灼地盯着王小明那個同樣溼漉漉的、一看就價值不菲的黑色真皮公文包。
王小明看到沈墨態度的瞬間轉變,尤其是那聽到“高額委托費”後驟然亮起的眼神,心裏反而莫名地踏實了一點點——至少,對方有動力了。他不敢耽擱,立刻從溼透的西裝內袋裏掏出那個沉甸甸的公文包。公文包的皮革吸了水,變得異常沉重而滑膩。他有些費力地拉開拉鏈,手因爲寒冷和緊張而微微顫抖。很快,他從裏面一個防水的文件袋裏,抽出了幾頁打印清晰、裝訂整齊的A4紙——正是那份早已準備好的委托合同。
“沈偵探,林小姐,這是委托合同,條款都列明了,主要是保密協議、委托事項和…費用。”王小明將合同遞向沈墨,指尖帶着冰冷的溼氣。
“好好好!”沈墨迫不及待地伸手去接,臉上洋溢着一種即將脫貧致富的燦爛笑容。他的手指因爲激動而有些發抖,指尖離那幾頁承載着他“致富夢想”的紙張只有幾厘米的距離…
就在這電光火石的一刹那!
“嗤啦——譁啦啦!!!”
一聲令人牙酸的金屬撕裂聲毫無預兆地從頭頂傳來!緊接着,是遠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猛烈、都要集中的水流沖擊聲!
衆人驚愕地抬頭望去。
只見靠近“貴賓區”沙發正上方的鐵皮屋頂,一道原本只是滲水的、不起眼的細小接縫,在持續不斷的暴雨重壓下,終於徹底崩裂開來!如同被無形的巨斧劈開了一道猙獰的傷口!
一股碗口粗的渾濁水柱,裹挾着屋頂積存的鐵鏽、灰塵和冰冷的雨水,如同一條狂暴的銀色水龍,從這道新生的裂口中掙脫束縛,帶着雷霆萬鈞之勢,轟然砸落!
目標,精準無比——正是沈墨伸出的手,以及他手上方寸之間,王小明遞過來的那幾頁委托合同!
時間仿佛被按下了慢放鍵。
沈墨臉上的笑容僵住了,瞳孔因爲驚駭而急劇收縮。
王小明遞出合同的手停在半空,臉上的血色瞬間褪盡,只剩下極度的驚恐。
林小夏發出一聲短促的尖叫,下意識地伸手去擋,但距離太遠。
趙建國坐在角落的藤椅上,端着保溫杯的手停在嘴邊,渾濁的老眼猛地睜大。
“啪!”
渾濁冰冷的水柱,結結實實、毫無偏差地,狠狠砸在了那幾頁雪白的A4紙上!
紙張瞬間被徹底浸透、打蔫、變形!黑色的打印墨跡在狂暴水流的沖擊下,如同滴入水中的墨滴,瘋狂地暈染、擴散、交融!字跡的邊緣迅速變得模糊不清,大片的區域變成了一團混沌的、深灰色的污漬。水花四濺,冰冷的水滴濺了沈墨和王小明一頭一臉,也打溼了旁邊小茶幾的邊緣。
“啊!我的合同!”王小明發出一聲痛心的驚呼,手像被燙到一樣猛地縮回,但爲時已晚。那幾頁承載着委托希望和巨額費用的紙張,已經變成了一坨溼漉漉、軟塌塌、墨跡糊成一團的廢紙漿,可憐巴巴地粘在他的手指上,又有一部分滑落,掉在他溼透的西裝褲上,迅速被布料吸收,留下更深的水痕。
“快!搶救!”沈墨也懵了,但身體反應快過大腦。他怪叫一聲,完全不顧自己也被淋溼的肩膀,像餓虎撲食一樣,猛地伸出雙手,一把抓住了那坨正在滑落的“紙漿”,試圖將它從王小明的褲子上“剝離”下來。他的動作粗魯而慌亂,手指用力,結果只聽“嗤啦”一聲輕響——本就脆弱不堪的溼紙,被他生生撕下了一角!
“小心!別撕!”林小夏也撲了過來,她比沈墨冷靜一些,但同樣心急如焚。她一把推開沈墨那雙笨拙的、還在試圖拼湊碎片的手,自己則小心翼翼地從王小明腿上捧起那坨溼透的、幾乎要散架的合同殘骸。她的手指也沾滿了暈染開的墨跡,冰冰涼涼。
“快!拿毛巾!不!拿吸水紙!快!”林小夏的聲音帶着哭腔,她捧着那坨“紙漿”,如同捧着稀世珍寶,又像是捧着一顆定時炸彈,跌跌撞撞地沖向那張相對幹燥的舊辦公桌。桌上還放着之前接水的一個塑料飯盒,被她一把掃到地上,“哐當”作響。
她小心翼翼地將溼透粘連的合同攤開在桌面上。紙張因爲吸飽了水而變得半透明,墨跡暈染得一塌糊塗,很多地方的字跡已經徹底消失,變成一片片深淺不一的灰色污漬。整份合同像一塊剛從水裏撈出來的爛抹布。
“完了…全完了…”王小明失魂落魄地跟過來,看着桌面上那攤慘不忍睹的“合同”,臉色比外面的烏雲還要陰沉。他感覺最後一絲希望也隨着這泡水的合同一起流逝了。這破地方,連份合同都保護不了,還能指望他們找到人?
“別急!別急!王先生!能看清!湊近點…湊近點就能看清!”沈墨卻像是打了雞血,他胡亂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分不清是屋頂漏的還是剛才濺的),一把抓過桌上那盞老舊的、光線昏黃的台燈,用力往那攤溼紙上一照。他自己則像一只發現獵物的禿鷲,猛地彎下腰,整張臉幾乎要貼到那溼漉漉、散發着黴味的紙面上!鼻尖距離那團墨跡模糊的污漬只有幾厘米。
他使勁眯縫着眼睛,黑框眼鏡的鏡片幾乎抵着紙張。昏黃的燈光透過溼透的半透明紙張,反而讓一些深色的墨跡輪廓在背面顯得稍微清晰了一點點。
“委托…委托事項…尋找王萬貫先生…嗯…對!”沈墨一邊艱難地辨認着,一邊用手指在溼紙上小心翼翼地劃過,留下淡淡的水痕,“保密條款…嗯…嗯…沒問題!重點!重點來了!”他的聲音因爲屏息凝神而有些發顫,手指猛地停在合同紙張靠右下角的一個區域。
那裏,原本應該清晰地打印着委托金額的數字和漢字大寫。但現在,被那碗口粗的水柱精準命中後,墨跡已經徹底糊成了一片深色的、不規則的墨團。只有最邊緣處,隱約能看到一點點被水暈染開的、模糊的筆畫輪廓。
沈墨幾乎把臉埋進了紙裏,鼻尖都蹭上了黑色的墨水。他眯着眼,眉頭擰成了疙瘩,嘴唇無聲地翕動着,仿佛在進行着最精密的解碼工作。他死死盯着那片模糊區域邊緣的一個彎曲的、類似“鉤子”的墨痕,又努力分辨着旁邊一點點被水泡得發脹的、像是“橫折”的印記。
“…5…”他喃喃自語,聲音輕得像耳語,“…萬?”
突然,他猛地直起腰,臉上爆發出難以抑制的、狂喜的光芒!像是中了五百萬的頭獎!
“看清了!看清了!”沈墨興奮地大叫起來,聲音在漏雨的屋子裏回蕩,蓋過了所有的滴答聲。他指着那片模糊的墨跡,手指因爲激動而微微顫抖,臉上洋溢着一種“撿到天大的便宜”的燦爛笑容,對着王小明大聲宣布:
“委托費!5萬!對吧?!王先生,您看這裏!雖然有點糊,但這輪廓,這走向,絕對是‘5萬’!錯不了!” 他越說越肯定,仿佛那糊成一團的墨跡在他眼中自動重組成了清晰無比的金色數字。
他一邊說,一邊迫不及待地抓起桌上那支不知用了多久、筆帽都裂開的廉價籤字筆,拔掉筆帽,露出幹澀的筆尖。
“5萬!好!這案子我們接了!太值了!王先生您放心!”沈墨豪氣幹雲地拍着胸脯,唾沫星子都飛濺出來,“保證把您爸…呃,把王總完完整整、一根頭發都不少地給您找回來!甭管是被外星人請去喝茶了,還是自己躲哪個犄角旮旯研究醬油新配方了,包在我沈墨身上!”他完全沉浸在這“天降橫財”的巨大喜悅中,感覺連屋頂漏下的雨水都帶着金錢的芬芳。
話音未落,他大筆一揮,就要在那份溼透、皺巴、墨跡模糊的合同最下方——乙方籤名處——龍飛鳳舞地籤下自己的大名!
“等等!”
一聲尖銳的、帶着強烈不安和懷疑的呼喊,如同冰冷的錐子,瞬間刺破了沈墨營造出的狂熱氛圍。
是林小夏!
她一直緊盯着那份泡水的合同,尤其是沈墨指認“5萬”的那個區域。沈墨近視加散光,看東西習慣性模糊,但她林小夏視力好得很!在沈墨幾乎把臉貼上去辨認的時候,她也湊得很近,借着昏黃的燈光,從另一個角度仔細審視着那片糊掉的墨跡。
她看到的,和沈墨看到的,似乎不太一樣!
那片深色的墨團邊緣,那個被沈墨認爲是“5”字彎鉤的墨痕,在她看來,似乎…似乎更像是一個被水暈染開的、殘缺的阿拉伯數字“0”的下半部分!而在那疑似“0”的墨痕上方,似乎還殘留着一點點極其細微、幾乎被水泡沒的、向上的細小墨點!那像是什麼?像不像一個被水沖掉了一半的、數字“5”頂端的那一小橫?!
一個模糊而可怕的輪廓在她腦海中瞬間成型:不是“5”,而是“50”?!然後後面跟着那個模糊的“萬”字?!
“5萬”和“50萬”!
這中間的差距,足以讓這間破事務所從勉強糊口瞬間跌入負債深淵!或者…或者被憤怒的萬貫集團碾成齏粉!
巨大的驚駭如同冰水,瞬間澆遍了林小夏的全身,讓她頭皮發麻,汗毛倒豎!她甚至來不及細想,身體的本能已經讓她尖叫出聲,並且下意識地伸出手,想要去搶奪沈墨手中那支即將落下、仿佛帶着毀滅性詛咒的籤字筆!
“沈墨!別籤!那個數字不對!你看清楚!它好像是…”林小夏的聲音因爲極度的緊張和恐懼而尖銳變調,帶着一絲絕望的哭腔。
然而,一切都發生在電光火石之間。
沈墨正沉浸在“5萬巨款”的巨大喜悅和籤下大單的亢奮之中,林小夏這突如其來的尖叫和阻攔動作,非但沒有讓他停下,反而讓他覺得是這丫頭又在心疼薯片或者覺得他籤太快了想討價還價。他幾乎是條件反射般地,帶着一種“先籤了再說別想反悔”的急切,手腕猛地一沉!
“唰!”
筆尖劃過溼漉漉的、脆弱不堪的紙張表面。
一個歪歪扭扭、墨跡因爲紙張吸水而迅速洇開成墨團的籤名——“沈墨”——已經赫然落在了乙方籤名的位置上!
墨跡在溼紙上迅速擴散、變形,像一只醜陋的黑色蜘蛛,牢牢地趴在了那份同樣醜陋、模糊的合同上。
沈墨長舒一口氣,仿佛完成了一件了不起的大事,臉上露出心滿意足、塵埃落定的笑容,甚至還帶着點得意,他抬起頭,看向林小夏:“搞定!大驚小怪什麼?5萬!白紙黑字…呃…雖然黑了點溼了點…但籤了就是籤了!”
林小夏伸出去阻攔的手僵在半空,指尖離沈墨的手腕只有幾厘米。她看着那個已經糊掉的籤名,又看看桌面上那攤如同噩夢般的溼合同,再看看沈墨那張寫滿“撿了大便宜”的傻樂呵的臉,最後目光落在旁邊王小明那張依舊寫滿焦慮、但似乎因爲合同籤署完成而稍微鬆了口氣、並未對金額提出異議的臉上…
一股冰冷的、混合着絕望和不祥預感的寒氣,從她的腳底板猛地竄起,瞬間凍結了她的四肢百骸。她張了張嘴,喉嚨裏卻像是堵了一團浸透雨水的棉花,一個字也發不出來。只有那雙瞪大的眼睛裏,充滿了驚恐和一種“完蛋了,這次真的要完蛋了”的崩潰光芒。
屋頂的漏雨聲,此刻聽起來,如同喪鍾在敲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