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交車在開發區管委會站停穩時,林辰聞到了一股消毒水的味道。
不是醫院那種刺鼻的來蘇水味,而是老式木質家具被太陽曬透後,混着肥皂水的清冽氣息。他順着味道望去,站台斜對面是家證券公司,深棕色的實木招牌上刻着“國泰君安”四個燙金大字,邊緣的漆皮已經卷了邊,像塊被啃過的巧克力。
2005年的證券公司還沒普及網上交易,營業廳裏擠滿了人。林辰剛推開門,就被一股熱浪裹住了——幾十台老式CRT顯示器在大廳裏排成長龍,屏幕泛着刺眼的綠光,映得每個人的臉都綠油油的。穿藍布褂子的老頭們叼着煙卷,手指在鍵盤上戳得噼啪響,嘴裏還念叨着“這只股要漲”“那只股不行”,煙灰掉在油膩的桌面上,積成了小小的雪山。
“小夥子,開戶啊?”穿紅色馬甲的工作人員叼着筆走過來,胸前的工牌晃悠着,照片上的姑娘扎着馬尾辮,比現在年輕五歲。林辰認出她是前世給無數散戶填過單子的李姐,後來聽說在2015年股災裏虧光了積蓄,退休後去菜市場賣起了豆腐。
“嗯。”林辰點頭,接過她遞來的表格,指尖觸到紙張邊緣的毛刺,想起前世第一次來開戶時,他緊張得把鋼筆水灑在了表格上,李姐還笑着說“沒事,年輕人手抖正常”。
這次他握筆的手很穩。
表格上的字跡一筆一劃,像刻在紙上似的。姓名、身份證號、聯系電話……當寫到“職業”一欄時,他頓了頓。前世填的是“學生”,而現在,他筆尖微偏,寫下“自由職業”。
“喲,剛畢業就自由職業啦?”李姐湊過來看了一眼,塗着紅指甲的手指點了點表格,“這欄得寫具體點,不然不好批。”
林辰抬眼時,正好撞見她領口露出的銀項鏈,吊墜是顆小小的算盤——後來他才知道,那是她丈夫送的,希望她“精打細算”,可她最終還是栽在了股市裏。
“幫家裏打理點事。”他含糊地說,從口袋裏掏出身份證。照片上的自己還帶着嬰兒肥,眼神怯生生的,和現在鏡子裏那個眼神銳利的青年判若兩人。
李姐核對身份證時,大廳突然響起一陣騷動。穿灰色中山裝的老頭猛地從椅子上站起來,手裏的搪瓷缸“哐當”砸在地上,茶水濺溼了旁邊姑娘的白裙子。“跌停了!又跌停了!”老頭的聲音嘶啞,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盯着屏幕上的綠色數字,“我的養老錢啊……”
周圍的人紛紛側目,有人嘆氣,有人搖頭,還有人低聲議論“這行情沒法做了”。林辰站在人群外,看着那片刺眼的綠色,心髒卻異常平靜。他知道,這些人嘴裏的“熊市”,馬上就要變成波瀾壯闊的牛市,而他手裏的五千塊,將是這場盛宴的入場券。
開戶手續辦得很慢。老式電腦的主機嗡嗡作響,像只喘不過氣的老狗。林辰靠在櫃台邊,看着李姐用兩根手指在鍵盤上敲字,突然想起前世這個時候,他也是這樣站在這裏,心急如焚地等着開戶,腦子裏全是“一夜暴富”的幻想。
“好了。”李姐把股東卡遞給他,塑料卡片的邊角有些鋒利,“明天就能交易了,小夥子,悠着點玩,股市不是賭場。”
林辰接過卡片,指尖在“林辰”兩個字上輕輕摩挲。這張卡片前世被他折成了小方塊,塞在煙盒裏帶了十幾年,後來在跳樓前被他扔進了垃圾桶。
“謝謝李姐。”他認真地說。
李姐愣了一下,隨即笑了:“還挺懂禮貌,比那些毛頭小子強。”
走出證券公司時,太陽已經偏西了。金色的陽光穿過梧桐樹葉,在地上灑下斑駁的光影。林辰看了看手機,下午四點半,離股市收盤還有半小時。他摸了摸口袋裏的五千塊現金,決定先去銀行把錢存了。
市立銀行就在證券公司隔壁,米白色的大理石台階被踩得發亮。林辰拾級而上時,玻璃門“叮鈴”一聲彈開,冷氣混着百合花的香味撲面而來,和外面的熱浪形成兩個世界。
大廳裏很安靜,只有點鈔機“唰唰”的聲響。穿藏青色制服的櫃員坐在櫃台後,手指在算盤上翻飛——2005年的銀行還沒完全淘汰算盤,清脆的珠子碰撞聲像首古老的歌謠。
林辰走到排號機前,按下“個人業務”的按鈕。吐出的號碼紙上印着“073”,下面用小字寫着“前面還有15人等候”。他找了個靠窗的長椅坐下,目光無意識地掃過大廳。
然後,他看見了蘇晴。
女人站在VIP櫃台前,背對着他,穿着件白色的雪紡襯衫,領口系着個小小的蝴蝶結。及肩的卷發被一支銀色的鋼筆別在耳後,露出纖細的脖頸,陽光從她身後的玻璃窗照進來,給她周身鍍上了一層毛茸茸的金邊。
她正在和櫃員說着什麼,聲音不高,卻帶着種不容置疑的篤定。偶爾抬手比劃時,林辰看見她手腕上戴着塊細表帶的手表,表盤是深邃的藍色,和她襯衫上的紐扣顏色一模一樣。
這是2005年的蘇晴。
還不是後來那個氣場強大的銀行行長,只是市立銀行的信貸部主任。林辰記得,前世他第一次見到蘇晴,是在2008年,那時她已經升職了,坐在寬大的辦公桌後,看他的眼神像在審視一件可疑的貨物。
而現在,她就站在離他不到五米的地方,正微微側過身,露出半張臉。鼻梁挺直,嘴唇的顏色是自然的淡粉色,戴着副細框眼鏡,鏡片後的眼睛專注地看着手裏的文件,長而密的睫毛在眼瞼下方投下一小片陰影。
林辰的心跳突然漏了一拍。
不是因爲驚豔,而是因爲愧疚。
他想起前世那個暴雨夜,蘇晴把二十萬支票塞給他時,手指因爲緊張而微微顫抖。想起她後來被銀行問責,降職去了分理處,每天對着一堆破舊的賬本嘆氣。想起他跳樓前,最後一個未接來電就是她的,手機屏幕上還留着她發來的信息:“別做傻事,錢我不要了。”
“073號,請到3號窗口辦理業務。”
廣播裏傳來櫃員甜美的聲音,把林辰的思緒拉了回來。他站起身,走向3號窗口,正好經過蘇晴身邊。
她身上有股淡淡的梔子花香,不是空氣清新劑的味道,像是從皮膚裏透出來的。林辰的目光不經意掃過她手裏的文件,上面印着“企業貸款審批表”,借款人是“盛華地產”——他記得這家公司,2006年就會因爲資金鏈斷裂而破產,到時候這筆貸款會變成壞賬。
“請辦理一張儲蓄卡。”林辰在櫃台前坐下,把身份證遞進去。
櫃員是個年輕的小姑娘,梳着馬尾辮,看見林辰時臉微微發紅:“請問要開通網銀嗎?”
“開通。”林辰說。2005年的網銀還需要插U盾,像個小小的U盤,他記得自己前世弄丟過三個U盾,每次補辦都要被櫃員數落半天。
蘇晴在這時辦完了業務,轉身離開時,高跟鞋在大理石地面上敲出清脆的聲響。林辰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跟着她,看見她走到門口時,突然停下腳步,彎腰撿起了什麼。
是枚銀色的硬幣,大概是從誰的口袋裏掉出來的。她捏着硬幣的邊緣,走到捐款箱前,輕輕放了進去。玻璃箱子裏已經有不少零錢,陽光照進去,閃着細碎的光。
林辰的心髒像是被什麼東西輕輕撞了一下。
這就是蘇晴。
即使在2005年,她也會爲了一枚硬幣彎腰,會把零錢投進捐款箱,會在後來把準備給父母買房的錢借給一個落魄的陌生人。
“您的卡辦好了。”櫃員把儲蓄卡和U盾遞給林辰,“請設置密碼。”
林辰按下六個數字——是母親的生日。前世他用的密碼都是股票代碼,後來連自己的生日都記不清了。
“謝謝。”他接過卡,轉身時正好和蘇晴對上視線。
她已經走到了門口,正看着他。眼鏡片反射着窗外的陽光,看不清眼神,只是嘴角微微抿着,帶着職業性的禮貌,卻又透着點不易察覺的審視。
林辰的心跳突然快了起來。他想像個老朋友一樣跟她打招呼,想提醒她別批盛華地產的貸款,想告訴她十年後會發生的事……但最終,他只是朝她點了點頭。
蘇晴也微微頷首,然後推開門走了出去。高跟鞋的聲音漸漸遠去,像首沒唱完的歌。
林辰坐在櫃台前,手裏捏着那張嶄新的儲蓄卡,突然覺得這五千塊錢沉甸甸的。
這不僅僅是錢。
這是他改寫命運的籌碼,是救母親的希望,是……有機會對蘇晴說聲“謝謝”的可能。
他走到ATM機前,把五千塊錢存了進去。機器“譁啦啦”地數着錢,屏幕上的數字從0變成5000時,林辰長長地舒了口氣。
走出銀行時,夕陽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長。他抬頭看了看天,晚霞紅得像團火焰,路邊的音像店還在放着《童話》,只是換了個男生在唱,跑調跑得厲害,卻透着股傻乎乎的熱情。
手機響了,是趙磊打來的。
“辰哥,你在哪呢?燒烤店都快坐滿了,就等你了。”趙磊的聲音裏混着啤酒瓶碰撞的脆響。
“馬上到。”林辰笑着說,“給我留兩串腰子,多放辣椒。”
“得嘞!”
掛了電話,林辰加快了腳步。晚風拂過臉頰,帶着燒烤的香味和遠處護城河的潮氣。他摸了摸口袋裏的股東卡,又想起蘇晴彎腰撿硬幣的樣子,嘴角忍不住向上揚起。
2005年的夏天,好像也沒那麼糟糕。
至少,他還有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