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着三叔公往村裏走的路,每一步都像踩在記憶的碎片上。
土路被車輪碾出深深的轍痕,雨後的泥濘結成硬殼,踩上去嘎吱作響。路兩旁的田埂果然如她初見時那般,被瘋長的狗尾草和拉拉秧侵占得只剩窄窄一條邊,偶爾能看見幾株倔強的稻茬,在風裏搖得有氣無力。
“這地…… 都荒了?” 姜硯禾的聲音還帶着沙啞,問出口才覺唐突。
三叔公扛着鋤頭在前頭走,背影比記憶裏佝僂了不止一星半點,聞言甕聲甕氣地應:“荒嘍,都荒嘍。年輕人嫌種地不掙錢,一個個往城裏跑,剩下我們這些老骨頭,想種也種不動嘍。” 他頓了頓,回頭看她一眼,“你家那幾畝水田,當年你奶奶最寶貝的,現在也長滿了蘆葦,連田埂都找不着了。”
姜硯禾的心像被什麼東西揪了一下。奶奶的身影突然在眼前清晰起來 —— 夏天傍晚坐在門檻上,手裏搓着草繩,眼睛望着自家的稻田,嘴裏念叨着 “稻子要喝水,就跟娃娃要吃奶似的,不能偷懶”。
她攥緊了拳,掌心的泥土早已幹透,結成細小的顆粒硌在皮膚上。未來星港的農業基地裏,每一株作物的生長數據都精確到毫秒,澆水施肥全由智能系統把控,可她總覺得,那些在營養液裏泡大的稻子,少了點奶奶說的 “土氣”。
“三叔公,村裏現在還剩多少人?”
“三十來個吧,都是我們這些半截身子入土的。” 三叔公嘆了口氣,“前幾年還有人來搞旅遊開發,說要把山那邊改成度假村,鬧騰了一陣,挖了半截路就沒影了,聽說老板卷錢跑了,留下個爛攤子,更沒人敢來了。”
姜硯禾腳步一頓。旅遊開發?這倒和她腦子裏的念頭不謀而合。只是這個時代的模式,恐怕還太粗糙。她在未來見過的 “沉浸式鄉野體驗”,是將自然生態與人文歷史通過科技手段深度融合,讓遊客既能感受農耕的樂趣,又能獲得超越現實的感官體驗。
如果把那些理念落在姜家坳…… 她抬眼望向前方,雲霧散開些,露出青山坳裏的村落輪廓,青瓦土坯房像被遺忘的棋子,散落在山腳下。這裏有山有水有土地,缺的只是方法和機會。
“到了。” 三叔公在一座矮院前停下,推開吱呀作響的木門。院子裏種着棵老桃樹,枝椏歪歪扭扭地伸到院牆外,樹下堆着些柴火,幾只母雞正低頭啄着地上的谷粒。
“老婆子!快出來!” 三叔公嗓門洪亮,屋裏很快傳來腳步聲,一個頭發花白的老婆婆掀開布簾走出來,手裏還拿着塊沒納完的鞋底。
“咋咋呼呼的啥事兒?” 老婆婆抬眼看見院門口的姜硯禾,手裏的鞋底 “啪嗒” 掉在地上,“這…… 這是……”
“是硯禾!姜家那丫頭,回來了!” 三叔公在一旁解釋。
老婆婆愣了半晌,突然捂住嘴,眼淚順着眼角的皺紋往下淌:“老天爺喲…… 真是硯禾丫頭?你還活着?你可算回來了……” 她幾步沖過來,拉住姜硯禾的手,那雙手粗糙得像老樹皮,卻暖得燙人。
“三婆。” 姜硯禾喊了一聲,喉嚨又開始發緊。三婆是奶奶的遠房表妹,小時候總幫着照看她,她掉崖那天,三婆還在她家幫忙做針線活。
“回來就好,回來就好。” 三婆拉着她往裏屋走,“快進屋歇歇,我去燒水,再給你煮兩個雞蛋。你這孩子,這些年受了多少苦啊……”
屋裏陳設簡單,土炕、方桌、牆上掛着張泛黃的年畫,空氣裏彌漫着柴火和老家具混合的味道。姜硯禾坐在炕沿上,看着三婆在灶台邊忙碌的身影,聽着水壺燒開的哨音,突然有種不真實的恍惚。
這就是她在未來無數個深夜裏想念的家的味道。沒有消毒水,沒有機油,只有煙火氣。
“丫頭,你這十年到底在哪兒啊?” 三叔公蹲在灶台邊,吧嗒着旱煙,眼神裏滿是探究,“當年你掉下去那崖多深啊,村裏人找了三天三夜,連個影子都沒找着,都以爲……”
姜硯禾早就在心裏編好了說辭:“我掉下去後被水流沖到了下遊,碰到個采藥的老人,救了我。只是頭磕壞了,好多事記不清,也不知道家在哪兒,就跟着老人在山裏住了幾年。後來老人走了,我才慢慢想起些事兒,一路打聽着找回來的。”
這個解釋漏洞百出,但對淳樸的鄉鄰來說,似乎足夠了。三叔公和三婆對視一眼,眼裏的驚疑漸漸變成了同情。
“苦了你了,孩子。” 三婆把剝好的雞蛋塞到她手裏,“回來就好,家裏還有啥人?你爸媽當年出去打工,後來聽說在城裏安了家,好多年沒回來了,你知道他們的信兒不?”
姜硯禾的心猛地一沉。父母…… 她竟忘了問。在未來掙扎求生的百年裏,她刻意不去想那些可能已經不在人世的親人,怕那份思念會壓垮自己。
“我…… 我記不清了。” 她低下頭,掩飾着眼底的澀意,“三婆,我家的老房子還在嗎?”
“在是在,就是沒人住,早破敗了。” 三叔公抽了口煙,“你奶奶走後,那房子就空着,去年台風把東邊的牆吹塌了一角,怕是住不成人了。”
姜硯禾捏着溫熱的雞蛋,指尖微微發顫。奶奶也走了…… 意料之中,卻還是讓她心口發悶。
“三叔公,三婆,我想先去看看。”
“急啥,吃了飯再去也不遲。” 三婆挽留道。
“不了,我想早點去看看。” 姜硯禾站起身,手裏的雞蛋還帶着餘溫,“等看完房子,我再回來麻煩你們。”
她執意要走,三叔公只好放下旱煙袋:“我陪你去,那路不好走,草長得深。”
走出三叔公家,陽光已經爬到了頭頂。姜硯禾沿着記憶裏的路往村東頭走,路邊的土坯房大多鎖着門,門楣上的對聯褪成了慘白,只有偶爾幾聲狗吠,證明這裏還有生氣。
老房子在村子最東頭,靠近山腳。遠遠地,她就看見那熟悉的青瓦屋頂塌了一塊,露出黑洞洞的椽子。院牆上的泥皮剝落得厲害,半人高的雜草從牆縫裏鑽出來,把 “姜府” 那塊褪色的木牌遮了大半。
推開虛掩的木門,“吱呀” 一聲像要散架。院子裏的石榴樹還在,只是枝椏枯瘦,結着幾個幹癟的果子。堂屋的門敞着,地上積着厚厚的灰塵,牆角結着蜘蛛網。
奶奶的搖椅還在屋檐下,風吹日曬得變了形,椅面上的藤條斷了好幾根。
姜硯禾走過去,輕輕坐在搖椅上。仿佛還能看見奶奶坐在這兒,手裏搖着蒲扇,嘴裏哼着不知名的小調,陽光透過樹葉灑在她銀白的頭發上,暖洋洋的。
“奶奶,我回來了。” 她低聲說,眼淚終於忍不住掉了下來。
不是在未來被追得走投無路時的絕望,不是在時空亂流裏的恐懼,而是回到家的、帶着酸澀的安心。
哭了好一會兒,她抹掉眼淚,站起身。目光掃過院子裏荒蕪的土地,掃過院牆外那片被蘆葦侵占的水田,最後落在遠處連綿的青山上。
未來的高產稻種,她雖然沒帶來樣本,但核心的基因序列和培育方法,她爛熟於心。這個時代的土壤和氣候,或許更適合那些被未來科技 “優化” 過的種子。
還有 “稻海星空” 觀景台,生態魚塘,樹屋民宿…… 那些在未來文旅項目裏被驗證過的模式,落在這片有山有水有故事的土地上,未必不能生根發芽。
她深吸一口氣,仿佛能聞到泥土裏潛藏的生機。
“等着吧,” 她對着空蕩蕩的院子說,也像是對自己說,“我會讓這裏,比任何時候都熱鬧。”
陽光穿過雲層,照在她臉上,帶着灼熱的溫度。姜硯禾握緊拳頭,轉身走出老房子。
第一步,得先把那些荒了的地,重新搶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