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分後的第一場雨下了整夜,清晨的安河被霧氣裹得嚴實,老槐樹的影子在溼漉漉的地面上晃悠,像幅被打溼的水墨畫。林硯下樓買早飯時,發現槐樹下的石凳上多了件東西——半張被雨水泡得發脹的電影票根,邊緣已經發脆,上面的字跡模糊不清,卻能認出是《廬山戀》的字樣,和筆記本裏貼的那張能對上。
“這票根……昨天還沒見呢。”張阿姨撐着傘站在樓道口,看着票根皺眉,“老陳在世時總說,1983年夏天丟了張電影票,說好了和小安去看最後一場,結果等了整夜沒見人,票根也找不着了。”
林硯撿起票根,雨水順着紙頁往下滴,在掌心積成小小的水窪。他把票根小心地夾進筆記本,和之前的半張拼在一起,兩張碎片嚴絲合縫,組成完整的“1排7座”。就在拼合的瞬間,票根突然變得滾燙,紙面的墨跡像是活了過來,在雨水的暈染下慢慢顯露出新的字跡,用淡藍色的墨水寫着:“建國,我在第三排角落等你,別找前排。”
字跡是安的,筆鋒帶着倉促,末尾的句號被點成了歪歪扭扭的星號。林硯湊近細看,星號的中心有個針尖大的孔,透過孔能看到筆記本的紙頁上,滲出淡淡的水痕,形狀像顆正在流淚的星星。
“她爲什麼要換座位?”林硯喃喃自語,指尖碰了碰星號,票根突然降溫,水痕瞬間凝固,像是被凍住了。他想起安最後那封未寫完的信,“別等我了”三個字上總凝結着水珠,或許那不是告別,而是某種隱晦的提醒。
回到家,林硯把筆記本攤在書桌上,台燈的光打在拼合的票根上。她突然發現,兩張票根的邊緣都有細微的齒痕,像是被人用牙齒咬過,而第三排角落的位置,正好能看到影院後門的出口——那裏直通河邊的小路,也就是安失蹤的那條路。
“她可能想悄悄離開?”林硯心裏一動,翻到筆記本裏1983年7月15日的星軌記錄,陳建國寫“α星軌跡亂了,它在哭嗎?”,旁邊的空白處有片深色污漬,用鉛筆描過幾次,隱約能看出是“後門”兩個字的輪廓。
那天下午,林硯撐着傘去了安河老影院。影院早就停業了,鐵門上掛着鏽鎖,門縫裏能看到褪色的海報,《廬山戀》的女主角笑容在雨霧裏顯得模糊。他繞到後門,小路果然直通河邊,石板路上長滿青苔,雨後溼滑難行,岸邊的老槐樹歪歪扭扭地伸向水面,樹枝上還纏着幾根褪色的紅繩,像是有人曾在這裏系過東西。
岸邊的泥地裏,有個模糊的方形凹陷,像是長期放着什麼重物。林硯蹲下身,用樹枝撥開表層的溼泥,露出塊褪色的藍布碎片,布料上繡着的“安”字只剩半個,邊緣還纏着幾根水草,聞起來有股河泥的腥氣——和藍布衫、扳手的味道一模一樣。
她把布碎片小心地收進塑料袋,起身時突然看到水面上漂着個東西。雨太大看不清,等他繞到碼頭石階處,發現是個半舊的鐵皮飯盒,被水草纏着卡在石縫裏。飯盒上印着“安河機械廠”的字樣,側面刻着個小小的“建”字,正是陳建國遺物裏那個掉漆的飯盒。
林硯把飯盒撈上來,打開時一股濃重的黴味涌出來,裏面沒有食物,只有團潮溼的棉線,纏着半塊沒吃完的荔枝糖,糖紙已經融化發黑,和安信裏說的“給你留了半盒”對上了。飯盒底層刻着幾行小字,被水浸得模糊:“7月15日,等她到散場,糖沒送出去。”
回到家時,雨已經停了。林硯把飯盒和布碎片放在書桌上,台燈的光打在筆記本上,票根的水痕突然開始流動,在紙頁上畫出條細線,從“1排7座”一直延伸到筆記本邊緣,指向窗外的老槐樹。他順着線的方向看去,槐樹下的星軌記錄儀不知何時亮了起來,綠色的指針在雨霧裏轉動,畫出的軌跡和筆記本裏的α星軌跡完全重合。
深夜,林硯被書桌上的響動吵醒。筆記本敞開着,票根上的字跡在月光下泛着銀光,“第三排角落”幾個字正在慢慢變淡,取而代之的是安的字跡:“他來了,別回頭。”字跡新鮮得像是剛寫上去,墨水順着紙頁滴落在飯盒上,飯盒側面的“建”字突然變得清晰,像是有人用指尖反復摩挲過。
她走到窗邊,老槐樹下的霧氣裏,隱約有兩個人影。穿藍布衫的安站在河邊,手裏攥着半塊荔枝糖,陳建國站在她身後幾步遠,手裏拿着電影票根,正彎腰在泥地裏尋找什麼。人影在霧氣裏忽明忽暗,像是隨時會散開,卻又固執地重復着等待的動作。
林硯突然明白,1983年那個雨天,安不是沒來赴約,她只是換了個位置想悄悄告別;陳建國也不是沒找到她,他只是把沒送出去的糖、沒說出口的話,都藏進了飯盒和星軌裏,用一輩子的等待,把那場未完成的電影,演成了永不散場的執念。
雨又開始下了,落在窗台上發出細碎的聲響。林硯把飯盒裏的棉線展開,發現裏面纏着根紅繩,和玉佩上的紅繩一模一樣。他拿起紅繩,輕輕系在筆記本上,票根上的字跡終於安定下來,在月光下泛着溫柔的光,像是有人在紙上輕輕嘆了口氣。
那天晚上,她夢見老影院的燈亮了,1排7座和3排角落都坐着人,銀幕上的廬山雲霧繚繞,安和陳建國的笑聲混着雨聲,在空蕩的影院裏輕輕回蕩。醒來時,晨光正透過雨霧照在書桌上,飯盒裏的荔枝糖不知何時少了半塊,像是有人在夢裏悄悄嚐過它的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