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建國兒子寄來的第二只包裹在春分這天抵達。拆開時,林硯指尖的溼意比上次更重,像是捧着塊剛從河底撈起的石頭,陰冷的潮氣順着指縫往骨頭裏鑽。包裹裏是個半舊的鐵皮工具箱,鎖扣已經鏽死,側面用白漆寫着“星軌組”三個字,筆畫被雨水沖刷得斑駁,露出底下暗紅的底漆,像幹涸的血跡。
“我爸退休時說這箱子‘裝着星星的軌跡’,非要自己扛回家。”附來的短信裏,陳建國兒子語氣帶着困惑,“去年整理閣樓時發現它被釘在地板下,上面壓着半塊磚頭,像是故意藏起來的。”
林硯找來螺絲刀撬開鏽死的鎖扣,箱蓋彈開的瞬間,一股混合着機油、鐵鏽和黴味的氣息涌出來,嗆得他後退半步。箱子裏鋪着褪色的藍布,上面擺着幾卷泛黃的星軌圖紙,邊角卷翹,圖紙上用紅筆標注的軌跡密密麻麻,像蛛網纏在夜空上。最底下壓着個巴掌大的銅制羅盤,指針歪斜地指着南方,盤面上刻着的“安河”二字被磨得發亮,邊緣沾着點暗綠色的粉末,像是銅鏽混着河泥。
她拿起最上面的圖紙,日期標着“1983年6月20日”——正是安離開安河的第二個月。圖紙角落有行小字:“α星軌跡異常,像在等什麼。”字跡是陳建國的,旁邊用鉛筆描了個小小的簡筆畫,是個女孩的側臉,發梢別着銀發卡,和照片裏的安一模一樣。指尖劃過畫像時,紙面突然變得冰涼,鉛筆線條像是活了過來,在紙上慢慢暈開,變成淡藍色的水痕,順着圖紙邊緣滴落在工具箱裏,發出“滴答”聲。
工具箱底層有塊鬆動的木板,林硯撬開後,發現裏面藏着本牛皮封面的筆記本,封皮上燙着“安河機械廠星軌觀測日志”,邊角被水泡得發脹,扉頁寫着“致小安:等我把星星的軌跡畫完,就帶你去看真正的星空”。翻開第一頁,日期從1980年開始,每天都記錄着星象變化,偶爾夾雜着短句:“今天小安說喜歡獵戶座,它的腰帶像她織毛衣的針”“她教我唱廣東民謠,說星星聽見會更亮”。
翻到1983年7月15日那頁,字跡突然變得潦草,墨水在紙上暈開大片污漬:“記錄儀指針總停在凌晨三點,像有人在碰機器”“小安的信斷了,α星軌跡亂了,它在哭嗎?”污漬邊緣有幾個模糊的字,像是“救”“水”“等”,被反復塗抹,幾乎看不清原貌。
那天晚上,林硯被窗外的“咔噠”聲吵醒。老槐樹下的星軌記錄儀不知何時自己亮了起來,熒光指針在黑暗中劃出綠色的弧線,一圈圈繞着刻度盤轉動,最終停在“α星”的位置。他抓起外套沖下樓,展廳的門虛掩着,月光從門縫鑽進去,在地面投下道細長的影子,正彎腰對着記錄儀擺弄什麼。
“誰在那兒?”林硯推開門喊了一聲。
影子猛地站直,慢慢轉過身。是個穿工裝的老人,身形和陳建國很像,可月光落在他臉上時,林硯卻看不清五官,像是被濃霧蒙住了。老人手裏拿着把梅花扳手,正是工具箱裏刻着“安”字的那把,扳手的金屬面反射着綠光,映出老人胸前別着的徽章——和陳建國工作證上的一模一樣,只是徽章上的“安”字像是在慢慢滲血。
林硯的手電筒突然閃爍起來,光線忽明忽暗。他壯着膽子往前走,老人卻突然往後退,退到記錄儀後面,身影漸漸和機器的影子融在一起。就在這時,記錄儀發出刺耳的“吱呀”聲,指針瘋狂倒轉,刻度盤上的綠光突然熄滅,老人的身影也跟着消失了,只有扳手掉在地上,發出清脆的響聲。
他撿起扳手,金屬表面還帶着體溫,卻在指尖留下黏膩的溼意,聞起來有股淡淡的河泥腥氣。扳手的凹槽裏卡着一小片紙,展開後是半張星軌圖紙的碎片,上面畫着α星的軌跡,終點標着個小小的“×”,旁邊寫着“槐樹下”。
回到家,林硯把圖紙碎片拼進筆記本,正好補上1983年7月15日缺失的角落。拼合的瞬間,筆記本突然發燙,頁面自動翻到最後一頁,上面貼着張泛黃的電影票根——正是《廬山戀》,座位號1排7座,和之前發現的半張能完全拼合。票根背面用紅筆寫着“1983年7月15日,等你”,字跡是安的,末尾畫了顆星星,星星的中心有個針尖大的孔,透過孔能看到下一頁的字:“她沒等來。”
深夜,林硯被書桌上的響動驚醒。筆記本敞開着,電影票根在月光下輕輕晃動,票面上的字跡像是在慢慢變淡,取而代之的是一行新字,用淡藍色的墨水寫着:“星軌亂了,他在找你。”字跡新鮮得像是剛寫上去,墨水順着紙頁往下滲,在桌面上暈開一小片水漬,形狀像顆正在墜落的星星。
她走到窗邊,老槐樹下的星軌記錄儀又亮了起來,綠色的指針在黑暗中轉動,畫出的軌跡和筆記本裏的α星軌跡一模一樣。月光落在樹冠上,枝葉的影子在地面拼出奇怪的圖案,像無數只手在輕輕搖晃,又像是有人在樹下仰着頭,一遍遍描摹星星的位置。
林硯突然明白,陳建國的工具箱不是藏着星星的軌跡,而是藏着他沒說出口的尋找——1983年那個夏天,安沒等來電影開場,他就在星軌記錄儀前,用圖紙和扳手,把所有的思念和等待,都刻進了星星的軌跡裏。而那些深夜的異象,或許不是執念不散,而是他在借助舊物,一遍遍重復那個未完成的約定:“小安,我在星軌下等你。”
那天晚上,她夢見自己站在老廠房的星空下,年輕的陳建國正彎腰調試記錄儀,安坐在旁邊的木箱上,手裏拿着那把梅花扳手,輕聲哼着廣東民謠。星軌在他們頭頂轉動,像條溫柔的銀帶,把兩個人的影子纏在一起,永遠不會散開。醒來時,晨光正透過窗簾照在筆記本上,電影票根的邊緣微微翹起,像是有人在夢裏輕輕碰過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