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剛才,一個面無人色、渾身抖得像秋風裏落葉的小太監,幾乎是連滾爬爬地沖了進來。
他連頭都不敢抬,聲音尖細破碎得不成調子,像被一只無形的手扼住了喉嚨,斷斷續續地擠出幾個字:“才…才人…萬歲爺…龍馭上賓了…” 緊接着,另一個同樣面如死灰的宮人,將一張染着污跡、卷了邊的薄薄軍報,顫抖着遞到了她的腳踏邊,然後像躲避瘟疫般迅速退開。
老皇帝死了。
而那張沾着不知是泥污還是血漬的軍報,則像來自地獄的訃告,冰冷地宣告了陳瑜的死訊——戰歿於西北某處烽燧,屍骨無存。
兩記重錘,幾乎在同一瞬間,狠狠地、毫無憐憫地砸在了她早已千瘡百孔的心上。
死寂。
絕對的、令人窒息的死寂籠罩着她。
幾息之後,林婉容的身體極其輕微地、神經質地抽搐了一下。她緩緩地、極其緩慢地低下頭。
視線落在腳踏邊那張刺眼的軍報上。
她的目光沒有焦點,空洞地掃過那幾行冰冷的墨字,仿佛看不懂上面的內容。然後,她的視線又緩緩抬起,落回到面前那光潔如鏡的妝奩內壁上。
那光滑的、倒映着燭光的紅漆木壁上,映出了一張臉。
一張年輕女子的臉。眉目依稀,卻枯槁如鬼。一雙黑洞洞的眼睛,正死死地回望着她自己。
“嗬……” 一聲極其輕微、如同破舊風箱漏氣般的聲音,從她幹裂的唇縫間擠了出來。
那不是哭,也不是笑,是靈魂被徹底撕裂時發出的、最後的、無意義的殘響。
緊接着,一直死死攥在她手中的那支金簪,猛地抬了起來!
她的動作不再是之前那種近乎凝固的僵硬,而是一種被壓抑到極致後驟然爆發的瘋狂!那只蒼白的手,指節因爲過度用力而扭曲變形,青筋猙獰地暴凸出來,仿佛要將全身的骨血都灌注進這唯一的動作裏。
金簪尖銳的尖端,帶着一股玉石俱焚的決絕,狠狠刺向妝奩內壁那片光滑的檀木!
“嗤——!”
一聲令人牙酸的、尖銳刺耳的刮擦聲,驟然撕裂了宮室裏的死寂!
那不是書寫,是宣泄!是詛咒!是毀滅!
簪尖如同失控的毒蛇,在光滑的木壁上瘋狂地扭動、撕扯、挖掘!沒有章法,沒有停頓,只有傾瀉而出的、足以焚毀一切的恨意!堅硬的檀木被硬生生犁開,木屑隨着她狂亂的動作簌簌飛濺,有些甚至崩到了她毫無血色的臉上、散亂的黑發上。
一下!又一下!再一下!
簪尖每一次落下,都伴隨着木纖維被強行撕裂的細微爆裂聲。
一個巨大、猙獰、筆畫扭曲變形到幾乎難以辨認的“恨”字,正被一股非人的力量,硬生生地鑿刻出來!每一筆都深可見木胎,邊緣翻卷着毛刺,仿佛帶着淋漓的血肉!
她的動作太快,太猛,太不顧一切!緊握着金簪的手指,因爲巨大的反作用力和那堅硬的木胎,指甲瞬間崩裂!鮮紅的血珠,如同驟然綻放的細小花朵,從她撕裂的指甲根部爭先恐後地涌出,順着冰冷的金簪和同樣冰冷的木壁,蜿蜒地淌下。
那刺目的紅,與她蒼白得如同死人的手背,形成一種驚心動魄的對比。
然而,她仿佛完全感覺不到疼痛。
她的眼睛死死盯着那個正在她簪下誕生的、巨大醜陋的“恨”字,瞳孔深處燃燒着一種近乎癲狂的光芒。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片死寂的空白。
唯有那緊抿的、幹裂的嘴唇,在細微地、神經質地顫抖着,像是在無聲地呐喊,又像是在念誦着某種惡毒的咒語。
刻完那個巨大的、仿佛用盡了她所有生命刻下的“恨”字,林婉容的動作並沒有停止。她像是被某種本能驅使着,簪尖沒有絲毫猶豫,再次落下!
只是這一次,動作不再那麼狂暴。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冰冷的、機械般的精準和執着。
金簪的尖端,如同最細小的刻刀,在她剛剛刻下的那個巨大“恨”字的旁邊,開始一遍又一遍、一層又一層地重復着同一個動作——刻下一個個新的、更小的“恨”。
起筆,轉折,收鋒。
她刻得極其專注,仿佛在進行一項神聖而絕望的儀式。
簪尖在木壁上劃動,發出單調而持續的“沙…沙…沙…”聲,如同毒蛇在枯葉上爬行。
每一個新的“恨”字,都疊壓在舊的刻痕之上,有的深,有的淺,有的清晰,有的模糊。
它們像一群瘋狂滋生的黑色藤蔓,迅速蔓延開來,爬滿了內壁的一角,又向着更廣闊的區域侵蝕。
木屑如同細小的雪片,不斷地從簪尖下飄落,堆積在妝奩的底部和她的裙裾上。
她的動作越來越快,越來越密。小小的抽匣內壁,空間本就有限。
很快,那一片光滑的紅漆木壁,就被無數層疊覆蓋、密密麻麻的“恨”字徹底填滿、覆蓋。
那一片區域變得坑坑窪窪,粗糙無比,再也看不到一絲原本的光滑漆面。
所有的“恨”字擁擠在一起,彼此傾軋,互相吞噬,形成一片令人頭皮發麻、望之欲嘔的黑色叢林。
金簪的尖端,在一次又一次與堅硬木胎的劇烈摩擦中,終於承受不住。
隨着一聲極其輕微的、卻異常清晰的“咔”聲,那一點純金的尖梢,竟然崩斷了一小塊!微小的金色碎片,無聲地掉落在妝奩底部堆積的木屑裏。
這個細微的變故,像是一根針,猛地刺破了林婉容那層包裹着瘋狂與絕望的薄冰。
她的動作,戛然而止。
那只緊握着金簪、指甲崩裂、鮮血淋漓的手,懸在半空中,微微地顫抖着。她慢慢地、極其緩慢地低下頭。
空洞的、燃燒着灰燼的眼睛,茫然地看着自己那只慘不忍睹的手。
鮮血已經染紅了小半截金簪,正順着簪身緩緩滴落,在妝奩底部暗色的木屑上,暈開一小朵一小朵暗紅色的花。
時間仿佛凝固了。
她保持着這個低頭的姿勢,一動不動。
只有胸膛極其微弱的起伏,證明着生命的殘存。然後,她像是耗盡了最後一絲支撐的力氣,握着金簪的手,無力地垂落下來,搭在妝奩的邊緣。
那只染血的手,蒼白與猩紅交織,在昏黃的燭光下,構成一幅淒厲到極點的畫面。
死寂重新籠罩下來,比之前更加沉重,更加冰冷。
就在這令人窒息的死寂中,林婉容的臉上,忽然極其緩慢地、極其僵硬地,向上扯動了一下嘴角。
那是一個笑。
一個空洞的、沒有任何溫度、沒有任何意義的弧度。
像是在嘲笑自己,嘲笑命運,嘲笑這囚禁了她一生、最終又奪走她一切的冰冷宮牆。
然後,她重新抬起了那只握着金簪的手。
動作很慢,很穩,帶着一種令人心寒的平靜。
仿佛剛才那場歇斯底裏的瘋狂從未發生過。
這一次,簪尖沒有再去刻劃那早已面目全非的內壁。
她微微側過身,讓簪尖避開了那片密密麻麻的“恨”字叢林,落在旁邊一小塊尚未被刻字覆蓋的、相對平整光滑的木壁上。
簪尖落下。動作變得極其緩慢,極其輕柔,帶着一種近乎虔誠的小心翼翼。
每一筆,每一劃,都凝注了她此刻全部的心神,仿佛在書寫最後的遺言。
金簪尖端在木壁上劃過,發出極其細微、如同情人低語般的“沙沙”聲。
七個小小的字,在她專注而平靜的刻畫下,逐漸清晰地浮現出來:
“吞金而亡,魂魄不歸紫禁。”
字跡娟秀,筆畫清晰,透着一股冰冷的決絕,與她之前刻下的那些瘋狂扭曲的“恨”字,形成了詭異而驚悚的對比。
刻完最後一筆,她懸着手腕,靜靜地凝視着這行小字,看了很久,很久。
臉上那抹空洞的笑意,不知何時已經消失了,只剩下一種徹底的、萬念俱灰的平靜。
她緩緩地、極其緩慢地抬起了那只握着金簪的手。動作帶着一種近乎儀式的莊重感。
她的目光,從妝奩內壁上那行冰冷的小字,移到了手中這支沉甸甸的金簪上。簪身沾染着她的血,在燭光下反射着一種不祥的、暗沉的光澤。
然後,她微微張開了那幹裂的、毫無血色的唇。
沒有猶豫。沒有恐懼。
那只握着金簪的手,極其穩定地、帶着一種解脫般的決絕,將染血的簪尖,緩緩地、堅定地,送入了自己的口中。
“咔噠。”
一聲輕微到幾乎難以察覺的、硬物被牙齒硌碰的聲音,在死寂的宮室裏響起,輕得像一片羽毛落地。
緊接着,是喉嚨深處傳來的一聲極其壓抑、極其短促的悶哼,像是被什麼東西驟然堵住了所有的聲音和呼吸。
她的身體猛地繃緊,如同拉滿的弓弦,劇烈地、不受控制地痙攣了一下。
那雙空洞的眼睛驟然瞪大,瞳孔瞬間擴散到了極致,裏面最後一點屬於活人的微光,如同風中殘燭般,劇烈地搖曳了一下,然後——
熄滅了。
她的身體,如同被抽去了所有骨頭的布偶,軟軟地、無聲地向前傾倒。
額頭重重地磕在妝奩冰冷堅硬的邊沿上,發出沉悶的一聲輕響。
那只緊握着金簪的手,終於徹底鬆開。
染血的、尖端崩缺了一小塊的金簪,從她無力的指間滑落,掉落在妝奩底部厚厚的木屑和那尚未幹涸的血跡之上,發出一聲輕微的、金屬撞擊木頭的脆響。
燭火依舊在跳動,昏黃的光暈籠罩着她蜷伏在妝奩旁的、單薄而僵冷的身體。
窗外,風雪依舊在呼嘯,遠處,宮人壓抑的哭泣和細碎的腳步聲,似乎更清晰了一些。
那支染血的金簪,靜靜地躺在散落的木屑和她的血泊裏,簪尖一點暗紅,在跳動的燭光下,折射出一點微弱而刺目的、屬於死亡的幽光。
眼前的景象如同被打碎的琉璃,瞬間炸裂、飛散!那壓抑的宮室,冰冷的屍體,染血的金簪,呼嘯的風雪……所有的一切都化作無數碎片,被一股無形的力量猛地向後抽離!
我像是溺水的人驟然被拉出水面,猛地向後一仰,脊背重重撞在椅背上,發出一聲悶響。
心髒在胸腔裏瘋狂地擂動,撞擊着肋骨,帶來一陣陣窒息般的悶痛。
額頭上滲出冰涼的冷汗,順着鬢角滑落,帶來一陣刺癢。喉嚨發幹,每一次呼吸都帶着灼痛,仿佛剛才那宮室裏粘稠冰冷的空氣還堵在肺裏。
修復室裏明亮而恒定的燈光,此刻刺得我眼睛生疼。眼前似乎還殘留着那昏黃燭火的殘影和一片刺目的血紅。
耳邊,儀器發出的微弱嗡鳴,此刻聽來竟有些刺耳,像是在嘲笑我剛才那場跨越數百年的“目睹”。
我用力閉了閉眼,再睜開。視線有些模糊,過了好幾秒才重新聚焦。
目光不由自主地、帶着一種宿命般的牽引,再次投向工作台上那只飽經滄桑的妝奩。
它依舊沉默地躺在那裏,像一塊飽吸了所有悲傷和黑暗的沉木。
內壁上,那片被無數“恨”字覆蓋的區域,在強光燈下顯得格外刺眼,坑窪粗糙,如同一個永遠無法愈合的、醜陋的傷疤。
我的視線艱難地移開,最終落在了工作台的另一角。
那裏,靜靜地躺着一支簪子。
金簪。
樣式簡潔古樸,沒有任何繁復的花紋鑲嵌,卻透着一股沉甸甸的質感。
簪身因爲歲月的侵蝕和不知名的污漬,光澤有些黯淡,呈現出一種溫潤的舊金色。
它的尖端,並不十分銳利,甚至顯得有些圓鈍,仿佛被長久地使用過。
然而,就在那略顯圓鈍的簪尖上,一點極其微小、卻無比刺目的暗紅色痕跡,牢牢地吸附在那裏。
那不是鏽跡,不是漆皮,也不是泥土。
它像是沁入了黃金的肌理深處,經過數百年的時光流轉,早已凝固、幹涸、變色,卻依舊頑固地存在着,像一顆永不褪色的、來自地獄的朱砂痣。
修復室頂燈柔和而明亮的光線,均勻地灑落下來,籠罩着工作台,也籠罩着那支金簪。
就在我的注視下,那一點暗紅,在冷白色的燈光映照下,極其微弱地、卻又無比清晰地——
閃爍了一下。
如同沉睡了數百年的鬼魂,在棺槨深處,悄然睜開了眼睛。
妝奩內壁深處,那行被時光打磨得幾乎快要湮滅的小字——“吞金而亡,魂魄不歸紫禁”——仿佛穿透了厚重的檀木和數百年的塵埃,無聲地浮現在冰冷的空氣中。
它們與簪尖那點固執閃爍的暗紅,形成一道跨越生死的、沉默的鎖鏈,將過去與現在,絕望與見證,牢牢地銬在了一起。
我坐在那裏,背脊僵直,指尖冰涼,一動也不能動。
空氣裏彌漫着塵埃、稀釋劑和古舊木材混合的熟悉氣味,此刻卻像凝固的冰,沉重地壓在肩頭。
三百年的恨意並未消散,它只是沉入了木頭紋理的深處,沉入了那一點暗紅的簪尖,此刻正絲絲縷縷地滲出,無聲地滲入這恒溫恒溼、科技精密的修復空間,滲入我的骨髓。
這間明亮的屋子,忽然顯得如此空曠而寒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