產後第七天。
我依舊躺在主臥那張King Size大床上,像一具被抽走了骨頭的軟體動物。
這間主臥,大得離譜,也空得嚇人。
華麗的水晶吊燈,冰冷的歐洲古董家具,牆上價值不菲的油畫……每一件擺設都在無聲地宣告着主人的財富和品味,也無聲地訴說着我的囚徒身份。
十八年了,我像個被供奉起來的精致擺件,住在這座金碧輝煌的牢籠裏。
門外傳來細碎的腳步聲和傭人壓低嗓音的交談。
“夫人今天的氣色好像好點了?”
“噓……輕點聲,先生吩咐了,不能讓夫人受打擾。”
“聽說昨晚先生想留宿,被夫人拒了?”
“天呐……真的假的?夫人她……”
聲音漸行漸遠。
昨晚。
厲承澤帶着一身酒氣和不容抗拒的氣勢進來。
他很少在我坐月子期間留宿,大概是覺得產房污穢,或者單純是對我產後臃腫變形的身體沒了興趣。
但昨晚,他來了。
或許是因爲那百分之十五的信托轉讓讓他自覺“仁至義盡”,或許只是酒後興之所至,覺得需要臨幸一下他後宮裏這位“勞苦功高”的正妃,以示恩寵。
他揮手讓看護的傭人退下,徑直走到床邊,開始解領帶,動作熟練得像是在完成某種程序。
“感覺怎麼樣?”他問,聲音裏聽不出多少真實的關心,更像是一種開場白。
我沒說話。
他俯身,帶着酒氣的呼吸噴在我頸側,手習慣性地要探進我的睡袍。
以往,無論我多麼疲憊,多麼不情願,在那股劇情力的壓制下,我都會強迫自己做出順從甚至迎合的姿態。
但這一次,我沒有。
我抬起沉重如同灌鉛的手臂,擋開了他的手。
動作很輕,甚至沒什麼力氣,但意思明確。
厲承澤的動作頓住了。
他撐起身子,在昏暗的壁燈光線下,審視着我。他的眼神很沉,帶着被打斷的不悅和一絲難以置信。
“怎麼了?”他問,語氣冷了下來。
“累了,醫生說,需要靜養。”
這是實話。
連續十次生產,我的身體早已千瘡百孔,子宮壁薄如蟬翼,盆底肌鬆弛得像個破麻袋。
現在的我,連翻身都需要人幫忙,哪裏經得起他哪怕最“輕柔”的折騰。
但以前,我從不曾用這個理由拒絕他。
因爲“劇情”需要我“深愛”他,需要我無條件地滿足他的一切需求。
厲承澤的眉頭皺了起來。
“蘇如溪,別恃寵而驕。”
恃寵而驕?
我差點笑出聲。
他所謂的“寵”,就是把我當成生育機器,用完之後施舍一點金錢,然後要求我繼續感恩戴德、奉獻所有嗎?
見我不爲所動,他眼底的不悅更濃。
他站直身體,整理了一下並無需整理的襯衫領口,用一種居高臨下的、冰冷的語氣說道:
“認清自己的本分。”
說完,他轉身就走,沒有一絲留戀。
臥室門被不輕不重地關上,發出“咔噠”一聲輕響,在寂靜的房間裏卻格外刺耳。
本分?
我的本分是什麼?
就是永遠做他溫順聽話的妻子,做他孩子們無私奉獻的母親,做他豪門裏一個漂亮得體、還能無限生養的背景板?
以前或許是。
下午,陽光正好。
我被女傭扶着,艱難地挪到窗邊的貴妃榻上半躺着。
只是這麼一點小小的活動,就已經讓我氣喘籲籲,冷汗涔涔。
“夫人,白聆小姐來了。”貼身女傭阿雲輕聲通報。
白聆。
厲承澤青梅竹馬的紅顏知己,也是厲家老太太生前最屬意的兒媳人選。
可惜,劇情讓她肚子不爭氣,跟了厲承澤這麼多年,別說孩子,連個蛋都沒下過。
在我出現之前,她一直以厲家未來女主人自居。
即使我“上位”成功,她也始終陰魂不散,打着“好朋友”、“世交妹妹”的旗號,在厲承澤身邊晃悠,在我面前擺出一副高高在上的姿態。
以前,礙於“劇情”和厲承澤,我對她的冷嘲熱諷大多隱忍不發。
今天,她來得正好。
“請她進來。”我淡淡道,調整了一下靠枕的位置,讓自己看起來不至於太過狼狽。
白聆進來了。
她今天穿了一身香奈兒的當季套裝,拎着愛馬仕限量款,妝容精致,步步生風。和病榻上形銷骨立、面色蠟黃的我比起來,簡直一個天上一個地下。
她臉上掛着無懈可擊的、恰到好處的擔憂笑容。
“如溪姐,你怎麼樣了?聽說你這次又受了天大的罪,我可真是擔心壞了。”她走到榻邊,很自然地坐下,目光在我身上掃過,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審視和……快意。
“還好,死不了。”
“瞧你說的,你可是我們姐妹裏最有福氣的。承澤哥爲了你,連家族信托都劃給你了,這份殊榮,真是羨煞旁人了。”
她話鋒一轉,故作親熱地壓低聲音:“不過啊,如溪姐,不是我說你,你這身子骨,這次可真得好好養養了。外面那些年輕小姑娘,一個個如狼似虎的,承澤哥那樣的男人,身邊總少不了誘惑。你可不能因爲生了孩子就鬆懈,得盡快把身子調理好,抓住承澤哥的心才是正經。”
又是這一套。
明褒暗貶,提醒我不過是靠肚子上位,暗示我人老珠黃,地位岌岌可危。
若是以前,我大概會內心惶惶,表面還要強裝笑顏感謝她的“提醒”。
但今天,我沒那個心情陪她演姐妹情深了。
我抬起眼,直視着她那雙精心描繪過的眼睛,嘴角扯出一抹沒什麼溫度的笑:
“白小姐這麼關心我的夫妻事,是覺得自己還有機會給承澤生個一兒半女?”
白聆臉上的笑容瞬間僵住,像是被人狠狠扇了一巴掌,血色盡褪。
她大概做夢也沒想到,一向忍氣吞聲的我會突然如此尖酸刻薄。
“你!”她猛地站起身,胸脯劇烈起伏,指着我的手指都在發抖,“蘇如溪!你胡說八道什麼!”
我慢條斯理地拉了拉滑落的薄毯,語氣依舊平淡,卻字字如刀:
“是不是胡說,白小姐心裏清楚。承澤說過,厲家的繼承人,不是什麼亂七八糟的女人都有資格生的。只有我蘇如溪的肚子,才配生下厲家的血脈。”
這話,一半是戳白聆的痛處,另一半,也是把厲承澤那套物化女性的混賬邏輯甩出來。
白聆的臉色由白轉青,再由青轉紅,精彩得像調色盤。
“蘇如溪!你別得意!你以爲生了幾個孩子就了不起了?要不是你……”
“要不是我什麼?”我打斷她,眼神冷冽,“要不是我能生?沒錯,我就是能生。這就是我的資本。你呢?白小姐,除了整天在別人丈夫面前搔首弄姿,你還有什麼?”
“啪!”
白聆氣急敗壞,揚手就想打我。
一直守在旁邊的阿雲眼疾手快,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
“白小姐,請您自重!夫人需要靜養!”
白玲手腕被攥住,掙扎了兩下沒掙脫,更是氣得渾身發抖。她狠狠瞪了阿雲一眼,又轉向我,咬牙切齒:
“好!好你個蘇如溪!生了十個孩子,真把自己當皇後了?咱們走着瞧!”
說完,她用力甩開阿雲的手,抓起自己的包,踩着高跟鞋,“噔噔噔”地沖了出去,背影都透着氣急敗壞。
房間裏恢復了安靜。
阿雲擔憂地看着我:“夫人,您何必跟她一般見識,萬一她到先生那裏……”
“讓她去。”
我重新閉上眼,感受着心髒因爲剛才那番對峙而微微加速的跳動,不是害怕,而是一種久違的、帶着痛快的刺激感。
傍晚,厲承澤回來了。
他顯然已經知道了下午我和白聆的沖突。
他帶着一身低氣壓走進臥室,門在他身後被摔得震天響。
巨大的聲響讓我心髒猛地一縮,這是以往絕不敢有的冒犯。
他幾步走到我榻前,陰影籠罩下來,帶着強烈的壓迫感。
“蘇如溪!你今天對白聆說了什麼?”
我抬起眼,平靜地看着他暴怒的臉。
“沒什麼,只是說了些實話。”
“實話?”厲承澤冷笑一聲,俯身,一把捏住我的下巴,力道大得讓我覺得骨頭都要碎了,“誰給你的膽子這麼跟她說話?嗯?你以爲你生了幾個孩子,就可以無法無天了?”
下巴上傳來的劇痛讓我眼角生理性地泛出淚花,但我沒有掙扎,只是死死盯着他近在咫尺的眼睛,那裏面只有被挑釁的憤怒,沒有一絲一毫對我的憐惜。
以前的我,會怕,會哭,會哀求。
但現在,我只覺得可笑。
“我無法無天?她跑到我面前,對我的婚姻指手畫腳,對我的身體冷嘲熱諷,我就該忍着?厲承澤,這就是你想要的,打不還手罵不還口的本分?”
厲承澤顯然沒料到我會直接頂撞他,眼神裏的驚訝一閃而過,隨即被更深的惱怒取代。
“白聆只是關心你!”
“關心?”我嗤笑,“關心到提醒我外面如狼似虎的小姑娘,讓我抓緊你?這種關心,我可消受不起。”
“你!”
我知道,他在極力克制動手的欲望。
他一向自詡紳士,從不屑對女人動手,尤其是對“爲他生了八十個孩子”的我。
我們對峙着,空氣仿佛凝固了。
幾秒鍾後,他猛地甩開我的下巴,仿佛觸碰到了什麼髒東西。
我失去重心,重重跌回榻上,一陣頭暈眼花。
“蘇如溪,”他整理着袖口,語氣恢復了冰冷的平靜,卻比剛才的暴怒更令人心寒,“記住你的身份。不要再挑戰我的耐心。否則,我能給你的,也能隨時收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