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功晉級五十強的喜悅,如同細微的電流,在林晚晚體內短暫竄過,隨即被她迅速壓下。她很清楚,在這個賽場上,短暫的勝利只是通往下一場更艱難戰役的門票,鬆懈是最大的敵人。
大部分晉級選手還沉浸在狂喜或與相熟的人熱烈討論中,後台休息區一片嘈雜。林晚晚卻獨自坐在相對安靜的角落,拿出筆記本,復盤着剛才舞台上的表現。她在《時光備忘錄》某段過渡和弦旁做了一個小小的標記,那裏有一處即興的改動,她不確定效果是否達到最佳。
正當她沉浸在思考中時,一片陰影溫和地籠罩下來,伴隨着一個清朗而熟悉的聲音。
“這裏,用了降六級到屬七的進行?”
林晚晚驀地抬頭,對上了一雙含着笑意與探究的眸子。周晨不知何時來到了後台,正站在她身旁,目光落在她攤開的筆記本上。
他換下了錄制時的正式西裝,穿着一件柔軟的淺灰色羊絨衫,氣質顯得更加隨和親近。周圍瞬間投來無數道或驚訝或羨慕的目光,但他似乎渾然不覺,注意力全在她筆下的樂譜上。
林晚晚心中微訝,但很快鎮定下來。她站起身,禮貌地點頭:“周老師。”
“叫我周晨就好,”他擺擺手,姿態放鬆,隨即又指向那個標記,“是覺得原定的四級和弦太普通了,想增加一點色彩和意外的悲傷感?”
他一語中的。
林晚晚眼中閃過一絲光亮,像是找到了知音。她點頭,坦誠道:“是的。但剛才在台上,感覺解決到主和弦時,情緒銜接似乎還可以更平滑一點,有一瞬間的‘卡頓’。”
周晨眼中贊賞之色更濃。他不僅聽出了她的改動,甚至能精準地點出她改動的原因和此刻的疑慮。這種在音樂上被瞬間理解的感覺,對創作者而言,彌足珍貴。
“介意我看看嗎?”他指了指她身邊的座位。
“當然不。”林晚晚讓開一些。
周晨自然地坐下,接過她遞來的筆記本,目光快速掃過那幾行清秀卻有力的筆跡。他沉吟片刻,修長的手指在樂譜上方虛點了幾下。
“你的想法很好。降六級帶來的緊張感和色彩非常契合‘遺憾’裏那種微妙的‘不甘’情緒。”他語速不快,帶着思考的痕跡,“覺得銜接卡頓,或許不是和弦進行本身的問題。你可以試試在進入屬七之前,在這裏,”他的指尖點在一個小節線上,“加一個過渡性的經過音,或者稍微改變一下右手的分解和弦節奏型,讓聽覺有一個更自然的引導。”
他一邊說,一邊順手從自己西裝口袋裏拿出一支看起來價格不菲的鋼筆,在林晚晚的筆記本空白處,快速而精準地寫下了幾個音符和節奏符號。
他的提議,如同撥雲見日,瞬間點醒了林晚晚。
“對!是節奏慣性的問題!”她脫口而出,帶着豁然開朗的興奮,“如果在這裏把掃弦變成更輕柔的分解,情緒流淌會更自然,那個‘意外’的和弦就不會顯得突兀,反而成了點睛之筆!”
她說着,甚至下意識地抱起靠在旁邊的“戰斧”,根據周晨的建議,輕輕撥動了琴弦。
幾個音符流淌出來,帶着修改後的節奏。
果然!之前那細微的滯澀感消失了,情緒的轉換變得行雲流水,那個降六級和弦帶來的獨特韻味,在平滑的過渡後,顯得更加餘韻悠長。
“就是這樣!”周晨眼睛一亮,臉上綻開一個毫無保留的、純粹屬於音樂人找到共鳴的燦爛笑容,“你領悟得很快!”
兩人相視一笑,那種因爲共同解決一個音樂難題而產生的默契和愉悅,充盈在彼此之間。他們完全忘記了周圍的環-境,忘記了那些窺探的目光,沉浸在只有彼此能懂的專業探討裏。
“其實,《破繭》的副歌編曲也可以更大膽一些,”周晨似乎談興漸濃,繼續道,“第二段主歌後的那個小間奏,如果不用單純的吉他掃弦,加入一點點,嗯……類似合成器 Pad 鋪底,營造更空靈廣闊的空間感,會不會讓後面‘破繭’的爆發更有力量?”
林晚晚認真思索着,手指無意識地在琴弦上滑動:“Pad 鋪底……會不會有點搶戲?畢竟吉他才是主線。”
“可以做得很淡,幾乎察覺不到,只是提供一種氛圍和聲場,”周晨解釋,“就像給畫面加了一層淡淡的濾鏡,不改變主體,卻提升了質感。”
“我明白您的意思了!”林晚晚恍然大悟,“是增強‘環境感’,讓聽衆更容易被‘帶入’那個掙扎的過程裏!”
“沒錯!”周晨撫掌,看着她的眼神充滿了遇到同道中人的欣喜,“就是這個意思!林晚晚,你真的……”他頓了頓,似乎在尋找最恰當的詞語,最終,帶着幾分感慨和認真說道:“……是一個非常難得的,音樂知己。”
“音樂知己”。
這四個字,比“取之不盡的音樂寶庫”更帶有私人化和情感化的認同。它超越了評委對選手的欣賞,更像是同行者之間,因爲靈魂頻率相近而產生的吸引與共鳴。
林晚晚的心弦被輕輕撥動了一下。重生以來,她一直像一只渾身是刺的刺蝟,築起高牆,時刻準備戰鬥。這是第一次,有人不是因爲她的話題、她的外貌或是她與陸寒州的過去,而僅僅是因爲她在音樂上的思想和才華,如此真誠地靠近她,理解她。
“謝謝,”她輕聲說,這一次,嘴角漾開的笑意真切地抵達了眼底,“能和你交流,我也受益匪淺。”
不遠處,一個正在整理線路的工作人員偶然抬頭,恰好看到了這一幕——柔和的燈光下,周晨微微傾身,專注地看着手拿吉他的林晚晚,眼神裏的欣賞幾乎要滿溢出來;而林晚晚仰着頭,臉上帶着輕鬆而真實的笑容。兩人之間流動的那種融洽和諧的氛圍,與後台其他區域的喧囂仿佛隔着一層無形的結界。
工作人員愣了一下,下意識地多看了兩眼,心裏嘀咕:周晨老師好像……對這個林晚晚特別不一樣啊。
而這短暫卻內容豐富的交流,以及周晨那句分量極重的“音樂知己”的評價,如同投入水面的石子,激起的漣漪,正悄然向着更廣闊的範圍擴散開去。
林晚晚並不知道,一段新的、與她音樂才華緊密相關的“故事”,即將在外界醞釀、發酵。
她只是在這一刻,短暫地卸下了部分心防,享受着重生以來,第一次純粹基於才華和理念而被尊重、被理解的愉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