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執意躺在冰冷的地面上。
渾身的肌肉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氣,連睜開眼睛都變得格外費力。
最先撞入視野的,是一片被墨色浸染的夜空——一輪滿月懸在天幕正中央,清輝如同碎裂的銀箔傾瀉而下,將大地照得纖毫畢現,連遠處斷壁殘垣的紋路都清晰可辨,卻透着一股死寂的慘白,沒有半點人間的煙火氣。
他下意識地抬起右手。
指尖率先觸到的是額前汗溼的碎發。
按常理,額頭本該傳來撕裂般的劇痛,甚至該有溫熱的血液順着眉骨滑落,糊住視線才對。
可指尖繼續摩挲,觸及的皮膚卻光滑平整,沒有傷口,沒有淤青,連一絲結痂的痕跡都找不到,仿佛那老者沉重的拐杖從未落在他頭上一般。
“搞什麼……”謝執意低低地罵了一聲。
聲音沙啞得像是被砂紙磨過。
他撐着地面坐起身來,身下的地面混雜着尖銳的碎石和鏽跡斑斑的斷裂鋼筋,硌得他後背生疼,像是有無數根細針在扎。
他抬手拍了拍外套,揚起的灰塵在月光下劃出一道道細小的光柱,嗆得他忍不住咳嗽了兩聲,喉嚨裏傳來一陣幹澀的刺痛。
環顧四周的瞬間,他的呼吸驟然停滯——哪裏是什麼熟悉的街道或賽場外圍?
眼前是一片綿延不絕的廢墟,坍塌的樓房像被啃噬過的巨獸骸骨,斷牆歪斜地支撐着殘破的屋頂,搖搖欲墜。
玻璃碎片散落在地上,反射着冰冷的月光,走進去稍不留意就會被劃傷。
空氣中彌漫着一股淡淡的、卻異常清晰的血腥味,混雜着塵土和腐朽木頭的黴味,還有一絲若有若無的焦糊味,鑽入鼻腔時,讓人忍不住一陣反胃,胃裏翻江倒海。
“剛才的一切都是夢境?”他喃喃自語。
指尖無意識地攥緊了衣角,指節泛白。
腦海裏飛速閃過之前的畫面:陽光明媚的上午,他背着裝着國際象棋棋盤的黑色背包,坐在出租車後座,背包上還掛着爺爺送他的平安符。
窗外是川流不息的人群,街邊的早餐店飄出陣陣香氣,司機師傅還笑着恭喜他:“小夥子,聽說你要去參加象棋比賽,祝你拿個冠軍回來!”
他記得自己當時還笑着點頭,心裏滿是對賽場的期待,口袋裏的參賽證被攥得溫熱。
可現在,出租車不見了,人群不見了,連陽光都消失得無影無蹤,只剩下這片死寂的廢墟和濃稠得化不開的黑夜。
“可我之前不是站在國際賽場的門口嗎,這裏又是哪裏?”
聲音在空曠的廢墟中輕輕回蕩,一圈圈擴散開去。
卻沒有得到任何回應,只被無邊的黑暗吞噬。
風從斷牆的縫隙裏鑽進來,帶着嗚嗚的聲響,像是有人在低聲啜泣,又像是某種野獸蟄伏時的低吼,聽得人頭皮發麻。
謝執意打了個寒顫,猛地站起身來,拍了拍身上的灰塵——他知道,不管這裏是哪裏,繼續待在原地肯定不是辦法。
四周的寂靜太可怕了,可怕到讓他覺得每一秒都在被無形的眼睛注視着,那種如芒在背的感覺,讓他渾身的汗毛都豎了起來,後背滲出一層細密的冷汗。
就在這時,肚子不合時宜地“咕咕”叫了起來。
一陣尖銳的飢餓感從胃裏翻涌上來,順着食道蔓延到喉嚨,像是有無數只小蟲在啃咬。
他才意識到,自己從早上出門到現在,還沒吃過一口東西,連水都沒喝上一口。
嘴唇已經幹裂起皮,輕輕一抿就傳來刺痛,喉嚨幹澀得像是要冒煙,每吞咽一次,都能感覺到喉嚨裏傳來的磨砂般的痛感。
他扶着身邊一截斷裂的水泥柱。
慢慢往前走了幾步。
水泥柱上布滿裂紋,露出裏面鏽蝕的鋼筋,輕輕一碰就有碎渣掉落。
腳下的碎石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響,在這寂靜的黑夜裏顯得格外突兀,每一聲都像是在提醒他身處險境。
走了沒多遠,雙腿就開始發軟,像是灌了鉛一樣沉重,他再也支撐不住,依靠在一座破舊樓房的斷壁旁,順着牆壁緩緩滑坐下來。
後背貼着冰冷的水泥牆,涼意透過單薄的外套滲入皮膚,讓他稍微清醒了一些,卻也更添了幾分煩躁和焦慮。
“這到底是什麼破地方!”他忍不住壓低了聲音暗罵了幾句。
拳頭狠狠砸在身側的地面上,碎石硌得指節生疼,傳來一陣尖銳的痛感。
“我到底是怎麼來到這裏的?車禍?綁架?還是……”
後面的話他沒敢說出口,心裏卻不由自主地冒出一個更荒誕、更可怕的念頭——難道自己已經死了,這裏是死後的世界?
這個念頭剛冒出來,就被他強行壓了下去。
他用力搖了搖頭,試圖驅散那些亂七八糟的想法,可額頭上還是冒出了一層冷汗,順着臉頰滑落,滴在地上的碎石上,暈開一小片深色的水漬。
他抬起頭,再次望向那輪滿月,月亮依舊明亮得刺眼,卻透着一股疏離的冷漠,仿佛在靜靜地俯瞰着這片廢墟上的一切,俯瞰着他這個茫然無措的闖入者,沒有絲毫憐憫。
周圍依舊寂靜得可怕。
只有風聲在耳邊不斷回響,像是永不停歇的嗚咽。
謝執意屏住呼吸,仔細聽着周圍的動靜——在這樣的地方,任何一點異常的聲響都可能關乎生死。
就在他幾乎要以爲自己會被這死寂逼瘋的時候,一陣微弱的、斷斷續續的聲響,順着風的方向傳了過來。
那聲音很輕。
像是某種東西在拖拽重物,發出“沙沙”的摩擦聲,又像是牙齒啃咬硬物的聲響,斷斷續續的,卻異常清晰。
謝執意的心猛地一跳,瞬間來了精神,所有的疲憊和飢餓都暫時被拋到了腦後。
他屏住呼吸,側耳細聽,努力分辨着聲音傳來的方向——東北方向,大約五十米遠的地方,是一座比周圍更殘破的大樓,牆體已經坍塌了大半,只剩下幾根孤零零的承重柱支撐着,聲響似乎就是從那座大樓的某個房間裏傳出來的。
“有人?”謝執意的心中瞬間涌起一陣狂喜。
像是在沙漠裏看到了綠洲。
在這片死寂的廢墟中,能聽到除了自己之外的聲響,哪怕不確定對方是什麼人,也足以讓他緊繃的神經稍微鬆懈幾分。
他掙扎着站起身來,拖着疲憊不堪的身軀,踉踉蹌蹌地朝着那座大樓的方向走去。
腳步沉重得像是灌了鉛。
每走一步,都感覺雙腿在微微顫抖,隨時可能倒下。
喉嚨裏的幹澀感越來越強烈,眼前開始不自覺地出現幻覺——他仿佛看到自己站在世界國際象棋大賽的領獎台上,聚光燈打在身上,溫暖而耀眼。
他手裏緊緊握着那座沉甸甸的金獎杯,杯身反射着璀璨的光芒,台下是密密麻麻的人群,爺爺站在最前排,眼眶通紅地爲他鼓掌,主持人笑着念出他的名字,歡呼聲和掌聲像潮水一樣涌來,幾乎要將他淹沒。
他甚至能聞到頒獎典禮現場那股淡淡的花香,能感受到主持人遞過獎杯時,手心傳來的溫度。
“再快一點……”他喃喃自語。
腳步卻不由自主地慢了下來。
幻覺中的歡呼聲漸漸淡去,取而代之的,是那陣越來越清晰的聲響。
而這一次,他聽清楚了其中夾雜的聲音——那是一種尖銳的、令人牙酸的“咔嚓”聲,像是骨頭被強行撕裂、咬碎的聲音,帶着一種原始的殘酷。
這種聲音,他並不陌生。
小時候看動物世界頻道時,他曾無數次聽過類似的聲響——獅子撕咬斑馬、老虎啃食獵物時,骨頭斷裂的聲音,帶着一種令人心悸的力量。
可現在,這聲音出現在這片人類廢墟裏,意味着什麼?
謝執意的心髒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緊緊攥住。
瞬間沉到了谷底。
狂喜的情緒消失得無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一股冰冷的恐懼,順着脊椎緩緩爬上頭頂,讓他渾身發冷。
他停下腳步,渾身的肌肉都緊繃起來,連呼吸都變得小心翼翼,生怕發出一點聲音。
空氣中的血腥味似乎比剛才更濃了,不再是淡淡的飄散,而是像一團粘稠的霧氣,纏繞在他的鼻尖,不斷刺激着他的神經,提醒着他眼前的危險。
“不……不會的……”他咬着牙。
強迫自己繼續往前走。
他不敢相信,在這樣的地方會有大型猛獸,可那骨頭撕裂的聲音,卻又真實得讓他無法忽視。
他放輕了腳步,盡量讓自己踩在碎石較少的地方,避免發出聲響,每一步都走得異常艱難,心髒在胸腔裏瘋狂地跳動,幾乎要沖破喉嚨。
終於,他走到了那座發出聲響的殘破大樓前。
這座大樓的外牆已經大半坍塌,露出了裏面交錯的鋼筋和斷裂的橫梁,一扇破舊的窗戶歪斜地掛在牆上,玻璃早已不見蹤影,只剩下鏽蝕的窗框勉強支撐着不落下。
聲響就是從這扇窗戶後面的房間裏傳出來的,斷斷續續的啃咬聲和骨頭斷裂聲,此刻聽來,如同來自地獄的催命符,清晰地鑽入耳朵。
謝執意靠在旁邊的斷牆上。
劇烈地喘息着,胸口起伏不定。
額頭上的冷汗順着臉頰滑落,滴在地上的碎石上,暈開一小片深色的水漬。
他咽了一口唾沫,幹澀的喉嚨發出“咕咚”一聲輕響,在這寂靜的環境裏格外清晰。
他攥緊了拳頭,指甲深深嵌進掌心,借着疼痛讓自己保持清醒,然後緩緩地、小心翼翼地伸出腦袋,從那扇破舊窗戶的縫隙裏,向房間裏面望去。
這一眼,幾乎讓他的心髒驟停。
一股前所未有的恐懼感瞬間席卷了全身,讓他渾身冰冷,連呼吸都忘了。
房間裏一片狼藉。
散落着斷裂的桌椅和破碎的磚塊,還有幾件看不出原樣的衣物。
月光從另一扇破損的屋頂照進來,剛好照亮了房間中央的身影——那是一只怪物。
它的體型異常高大,大約有兩米多高。
渾身覆蓋着暗褐色的、粗糙的鱗片,鱗片邊緣鋒利,像是一片片小刀片,縫隙裏還沾着暗紅色的血跡和碎肉,在月光下泛着詭異的光澤。
它的四肢粗壯有力,肌肉線條猙獰,爪子尖銳如刀,深深嵌在地面的水泥裏,留下一個個清晰的爪痕,仿佛能輕易撕裂鋼鐵。
它的頭顱長得極爲怪異,沒有明顯的五官,只有一張巨大的、布滿利齒的嘴,牙齒呈暗黃色,長短不一,此刻正微微開合着,發出那種令人牙酸的啃咬聲。
而最讓謝執意毛骨悚然的,是它胸口的位置——那裏沒有心髒的起伏。
取而代之的,是一枚鑲嵌在鱗片之中的棋子,一枚黑色的、如同墨玉打造的國際象棋兵棋。
棋子約莫有拳頭大小,表面刻着精致的紋路,紋路裏似乎有黑氣在緩緩流動,在昏暗的房間裏,隱隱透着一股淡淡的、陰冷的黑氣,讓人不寒而栗。
此刻,那只怪物正低着頭。
啃咬着身前的一具物體。
那物體橫躺在地上,已經被撕扯得不成樣子,血肉模糊,四肢扭曲成詭異的角度,看不清面容。
但即使面部全非,即使身體已經殘缺不全,謝執意還是一眼就認了出來——那是一具人的屍體。
死者身上穿着一件藍色的外套。
雖然已經被血浸透,破爛不堪,但謝執意還是能隱約看到外套袖口處的標志——那是一家快遞公司的標志,他昨天寄快遞時,快遞員穿的就是同款外套。
他甚至能看到死者手邊散落着一個破舊的快遞袋,袋口已經撕裂,裏面的東西掉了出來,是一個小小的、已經摔碎的塑料玩具車,零件散落在血泊中,顯得格外刺眼。
一股強烈的惡心感涌上心頭。
謝執意忍不住捂住了嘴,胃裏翻江倒海,幾乎要吐出來。
他見過棋盤上的生死博弈,見過比賽失利時的沮喪,也見過街頭鬥毆的混亂,卻從未見過如此血腥、如此殘酷的場景。
那只怪物啃咬屍體的聲音,像是一把把尖刀,不斷刺進他的耳朵裏,讓他渾身顫抖,連指尖都在不受控制地哆嗦。
“跑……快跑……”一個聲音在腦海裏瘋狂地呐喊。
他再也不敢多看一眼,猛地縮回腦袋,身體因爲恐懼而劇烈地向後退去。
他的腳步踉蹌,好幾次差點被腳下的碎石絆倒,卻還是死死地盯着那扇窗戶的方向,生怕那只怪物會突然沖出來。
他一步一步地後退。
每退一步,都感覺距離那扇窗戶遠了一分,心裏的恐懼卻絲毫沒有減少。
空氣中的血腥味越來越濃,那只怪物啃咬的聲音也越來越清晰,仿佛就在耳邊響起,揮之不去。
就在他退到距離那座大樓大約十米遠的地方時。
異變陡生。
那只怪物胸口處的黑色兵棋。
突然亮起了一道淡淡的、詭異的黑光。
光芒並不刺眼,卻帶着一股強烈的壓迫感,如同潮水般向四周擴散開來。
謝執意只覺得渾身一僵,像是被某種無形的力量束縛住了,連後退的腳步都停了下來,渾身的血液仿佛在這一刻凝固了。
緊接着,他聽到了一陣骨骼摩擦的“咔咔”聲。
聲音僵硬而刺耳。
他下意識地抬頭望去。
只見那只原本低着頭啃咬屍體的怪物,頭顱竟然以一種違背常理的角度,緩緩地、徑直地轉向了他所在的方向。
沒有任何預兆,沒有任何停頓,就像被人用線操控的木偶,動作僵硬卻精準。
它那沒有五官的頭顱,就那樣精準地對準了謝執意藏身的位置,仿佛早就察覺到了他的存在。
胸口的黑色兵棋光芒越來越盛,映得它周身的鱗片都泛起了一層詭異的黑芒,連周圍的空氣都似乎變得粘稠起來。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靜止了。
謝執意站在原地。
渾身冰冷,手腳發麻,連呼吸都變得無比艱難,像是有重物壓在胸口。
他能清晰地感受到那只怪物的“注視”,雖然它沒有眼睛,卻讓他覺得自己像是被一頭蟄伏已久的猛獸鎖定,再也無法逃脫。
風再次吹過廢墟。
帶着更濃的血腥味和一股令人毛骨悚然的腥氣。
那只怪物停止了啃咬,巨大的頭顱微微晃動了一下,似乎在確認他的位置。
然後,它緩緩地抬起了粗壯的四肢,朝着窗戶的方向挪動了一步。
沉重的腳步聲落在地面上。
發出“咚、咚”的聲響,像是敲在謝執意的心髒上,每一聲,都讓他的恐懼加深一分,也讓他清醒地意識到——自己被發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