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府轄下的兵器工坊內,氣氛比制作司南羅盤時更加凝重。空氣中彌漫着青銅淬火特有的酸澀氣味,以及匠人們屏息凝神的緊張。幾位專精於弩機制造的老匠人,圍着江辰那畫在木板上的“瞄準器”圖紙,反復推敲。
“此‘照門’缺口,需打磨得光滑無比,邊緣不能有絲毫毛刺,否則會幹擾視線。”一位須發花白,手指卻穩如磐石的老匠人,用最細膩的磨石,小心翼翼地修整着一片薄而堅韌的牛角片——這是他們選定的制作照門的材料,比竹片更耐用。
另一邊,另一名匠人正在挑選質地致密、不易變形的硬木,準備制作那個關鍵的“準星”。“長度、粗細需嚴格按圖,頂端需削尖,但不能易折……”他喃喃自語,用卡尺(秦代已有類似測量工具)反復比量。
《睡虎地秦簡》有載:“弩機需校準,偏差超半寸罰工匠”。 這些匠人深知,此次制作非同小可,關乎邊軍將士性命,更關乎陛下親自關注的“奇術”能否成功。他們嚴格按照圖紙,卻又發揮着自己的經驗,確保這新奇的附件能與秦弩完美契合,且堅固耐用。每一個細節都力求精準,這是融入秦代工匠骨血裏的律法精神與職業操守。
三日後,依舊是那片秋風蕭瑟的校場。但今日的氣氛卻截然不同。嬴政竟親自駕臨,端坐在臨時設置的觀閱台上,身旁陪着扶蘇、李斯、趙高等重臣。顯然,蒙恬上報的“可提升弩箭精度八成”的消息,已然驚動了這位帝國主宰。
校場一端,百步(約合138米)之外,設置了特制的皮甲靶心。這個距離,已遠超秦弩常規的有效精準射程。
蒙恬親自從工匠手中接過三把加裝了瞄準器的改進型秦弩,仔細檢查了一遍。那牛角片打磨的V形照門和硬木削制的準星,在陽光下泛着微光,看似簡單,卻蘊含着顛覆性的理念。
他深吸一口氣,將其中一把弩遞給身邊一名箭術精湛的親兵:“按江中郎所授之法,瞄準!”
那親兵顯然已經過初步訓練,他據弩、貼腮,目光透過照門缺口,將前端的準星緩緩移向遠處的靶心。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尤其是那些深知弩箭極限的將領們,眼中充滿了懷疑。
“嗖——!”
弩箭破空而去,劃過一道近乎筆直的軌跡,緊接着——
“嘭!”一聲悶響,箭矢狠狠地釘入了皮甲靶心!雖未正中紅心,但絕對在致命範圍內!
“譁!”校場周圍響起一片壓抑不住的驚呼。
蒙恬精神大振,又命另外兩名同樣經過訓練的弩手依次發射。
“嗖——嘭!”第二箭,命中靶心偏右上!
“嗖——!”第三箭,如同長了眼睛一般,不偏不倚,正中紅色靶心!箭尾劇烈顫動,發出嗡嗡的鳴響!
靜!死一般的寂靜!
百步距離,三箭皆中要害,最後一箭甚至直貫紅心!這精度,遠超以往!何止提升八成?!
“彩!”蒙恬第一個反應過來,猛地一拍大腿,聲如洪鍾,臉上因激動而漲紅,“真他娘的準!江中郎,神乎其技!”
觀閱台上的嬴政,一直緊抿的嘴角微微勾起一絲弧度,眼中精光閃爍。‘此物若裝備邊軍,匈奴騎射之優,蕩然無存!’ 他仿佛看到了來年開春,秦軍弩陣依仗此器,將匈奴騎兵射得人仰馬翻的場景。
扶蘇亦是滿臉興奮,看向江辰的目光更加欽佩。
而李斯和趙高,臉色則有些難看。李斯是純粹的忌憚,此物若成,蒙恬軍功更盛,連帶江辰地位更加穩固。趙高則是心底發寒:‘又是這種……近乎妖異的能力!他難道真能點石成金,化腐朽爲神奇?!’
試射結束,嬴政帶着滿意的神情起駕回宮。蒙恬則激動難平,拉着江辰來到軍營轅門之下,這裏通常用於誓師或舉行重要儀式。
一名親兵端來一個陶盆,裏面是殷紅的液體,散發着淡淡的腥氣,旁邊放着兩只酒碗。
“江兄弟!”蒙恬大手重重拍在江辰肩膀上,力道之大,讓江辰差點一個趔趄,“你解了俺老蒙心頭大患,救了無數邊軍兒郎的性命!這份情,俺蒙恬記下了!按咱老秦軍中的規矩,按《秦律雜抄》所載,軍功者結盟,當歃血爲盟,天地共鑑!”
說着,他拿起一把匕首,劃破自己的拇指,將數滴鮮血滴入陶盆的酒中,然後目光灼灼地看向江辰。
江辰看着那盆血酒,胃裏微微有些翻騰,但知道這是無法回避的儀式,是蒙恬表達最高認可和結盟誠意的方式。他接過匕首,依樣劃破指尖,忍痛擠了幾滴血進去。
蒙恬哈哈一笑,親手將血酒攪勻,舀起兩碗,遞給江辰一碗,自己端起另一碗,朗聲道:“皇天後土在上!今日我蒙恬與江辰結爲兄弟,福禍共之,生死相托!若違此誓,人神共戮!”
說完,他仰頭便要飲下。
江辰看着碗中那混合着血液的渾濁酒液,強忍着不適,下意識地學着現代聚餐時的樣子,說了一句:“幹杯!”
蒙恬動作一頓,疑惑地看向江辰:“‘幹杯’?江兄弟,這是何意?是要……把碗摔了嗎?”他看了看手中結實的陶碗,有些不解其意。
江辰一愣,趕緊解釋:“啊,不是!蒙將軍,是我家鄉話,就是……就是把酒喝光、喝幹了的意思!”他內心瀑布汗:‘差點又鬧笑話!還好不是用人頭祭旗喝人血,不然我真得當場吐出來……’
蒙恬恍然,豪邁大笑:“哈哈!好!幹了!”說罷,與江辰一起,仰頭將碗中帶着鐵鏽腥氣的血酒一飲而盡。
酒液辛辣,混合着血的微鹹,滾過喉嚨。江辰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沉重,這不僅僅是一碗酒,更是一份來自大秦軍方的、沉甸甸的承諾與責任。
校場上那百步穿楊的一幕,以及蒙恬與江辰歃血爲盟的消息,如同長了翅膀般飛入鹹陽宮深處。
李斯在丞相府中,面沉如水。‘軍功集團……技術奇才……太子賞識……此子已成氣候,再不動手,恐養虎爲患!’ 他鋪開竹簡,開始構思如何從“逾越禮制”、“結交邊將”、“所用之術恐非正道”等角度,上奏彈劾江辰。他需要找到最恰當的時機,一擊必中。
趙高則在中車府令署內,來回踱步。‘歃血爲盟……蒙恬這是鐵了心要保他了!看來,借李斯之手恐怕還不夠穩妥……’ 他眼中閃過一絲狠毒。‘或許,該讓那些潛伏的‘棋子’動一動了。江辰……你的‘奇術’越多,破綻也就越多!’ 他想到了那些被安排進“屯墾策”流民點的釘子,以及工造署裏那幾個被收買的匠人。是時候,給這位風頭正勁的江中郎,制造一些“意外”的麻煩了。
瞄準器的成功驗證了“技術慢融”的可行性,極大提升了秦軍戰鬥力,也讓江辰獲得了軍方堅實的盟友;歃血爲盟將江辰與蒙恬乃至整個軍功集團的利益更深地綁定;而這一切,如同投入平靜湖面的巨石,激起了李斯和趙高更強烈的殺意與更陰險的謀劃。江辰在贏得空間的同時,也將自己推向了更廣闊,卻也更加凶險的舞台。那碗血酒的滋味,預示着他未來的道路,必將與鐵血、權謀和生死緊密相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