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廂房外,和煦的秋日陽光如同融化的金蜜,溫存地傾瀉在靜謐的小院裏。
西廂房與正房都門戶輕掩,悄無聲息,仿佛連時光都不忍驚擾這份劫後餘生的安寧。
微風拂過老槐樹葉發出那催眠般的沙沙聲。
牆角偶爾會發出幾聲心滿意足的“咕咕”聲,那是固執的蘆花母雞在炫耀自己剛下了蛋。
好一幅“雞鳴院更幽,風過夢自甜”的畫卷,將昨夜所有的驚悸與混亂溫柔地覆蓋其下。
此刻,除了心緒如潮的唐鈈洺和因沉睡良久而精神漸復的唐楠峯,其餘衆人皆在補眠。
唐鈈洺雖已回屋上炕,身體躺平,面色卻是前所未有的凝重。
他的思緒與隔壁劫後餘生的兒子一樣,在寂靜中輾轉翻騰,難以靠岸。
借着被窗紙過濾後的柔和微光,他一瞬不瞬地凝視着睡在自己與妻子中間的小女兒。
小小糯糯的洲洲,呼吸均勻綿長,小臉在睡夢中顯得無比恬靜安然。
然而,昨晚那驚心動魄的一幕,早已如烙鐵在唐鈈洺腦海裏留下了無法磨滅的印記。
清晰得可怕,甚至帶着熾熱和灼痛的幻覺。
約莫子時,心中始終繃着一根弦的唐鈈洺還在東廂房守夜。
油燈如豆,映照着唐楠峯起初尚算平穩的睡顏。
然而,變故陡生!
少年身軀毫無預兆地猛烈抽搐起來,面色在清冷月光下迅速呈現出一種駭人的青灰色。
見他牙關緊咬,喉中發出“咯咯”的瘮人異響。
唐鈈洺連忙伸手一探,呼吸微弱得幾近斷絕,肢體末端已然冰涼刺骨。
這分明是醫書上記載的的“厥脫之兆”。峯兒危在旦夕!
唐鈈洺心頭狂震,急忙喚醒妻子等人去煎煮湯藥。
自己則強穩心神,取出銀針,循着“鬼封、鬼宮、鬼窟”等十三鬼穴急刺而下。
待解毒吊命的藥湯端來時,他撬開唐楠峯的牙關灌下。
然而,一切努力如石沉大海。
兒子的狀況依舊持續惡化,生命氣息如同風中殘燭,迅速黯淡。
絕望的冰冷即將吞噬唐鈈洺整個心髒。
他以爲要眼睜睜看着峯兒隕落於此夜之時,是洲洲,改寫了這必死之局!
當時,被驚醒的家妹和妹夫惶急地守在靠窗位置,妻子招娣正擰着溼布巾立於木盆旁。
唯有坐在炕邊、視線毫無阻擋的自己,親眼目睹了那足以顛覆此生認知的景象。
唐鈈洺看得分明。
洲洲那纖細如玉的食指指尖,竟毫無征兆地沁出了一滴、兩滴……晶瑩剔透的水滴。
繼而,水滴匯聚形成了一小股清泉。
那泉水仿佛凝聚了月華與朝露的溫潤光澤。
更奇的是,它仿佛自有靈性,沿着洲洲微翹的指尖,精準流入了唐楠峯那毫無血色的唇間。
緊接着,堪稱神跡的一幕發生了——
原本脈搏已微不可查、遊走在陰陽邊緣的唐楠峯,喉頭發出一聲極其輕微的吞咽聲。
隨後,緊鎖成川字的眉頭驟然奇跡般舒展。
那駭人的青灰色,竟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從他臉上飛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抹充滿生機的健康紅潤。
不過須臾之間,唐楠峯沉重的眼皮顫動了幾下,竟悠悠轉醒。
他茫然又虛弱地對着妹妹喚了一聲:“洲洲……”
唐鈈洺強壓住滔天震撼,安排好衆人。
在等待招娣做飯的過程中,他數次執起兒子的手腕,屏息靜氣,細細切脈。
那脈象,不僅平穩異常,更是中正充盈,從容和緩,竟比中毒前還要蓬勃數分。
仿佛那足以奪命的凶險、命懸一線的掙扎,都只是一場荒誕離奇、醒來無痕的噩夢。
聯想到更早之前,洲洲近乎執拗地纏着峯兒,甚至不惜“弄痛”對方以引起全家對傷勢的注意……
一個讓唐鈈洺脊背發涼又無法抑制的念頭,如同破土的春筍,尖銳地從他腦中浮現:
洲洲她,似乎從一開始,就以一種我們無法理解的方式,無比篤定地洞悉了潛藏在暗處的致命威脅!
若唐熹洲此刻身負讀心異術,內心定會瘋狂OS:
不~阿爹!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樣。你聽我狡辯……啊呸,是解釋!
這純屬巧合,只是命運齒輪卡頓造成的誤會。
躺在炕上,唐鈈洺逐幀復盤着種種不合常理之處,得出的結論荒誕卻又是唯一的合理解釋:
洲洲她,竟在懵懂之中,擁有了某種超越凡俗認知、近乎神佛的異能。
那指尖冒出來的清泉,竟能肉白骨,活死人……
這已非醫術範疇,近乎於“道”!
這念頭一起,唐鈈洺不由自主地憶起幼時,阿爹帶他去城廂茶樓。
說書先生唾沫橫飛地講述,《西遊記》裏吃了便能長生不老、引得妖魔鬼怪競相追逐的“唐僧肉”。
目光再次落回身邊稚女那纖細脆弱、仿佛一折即斷的小身板。
一股徹骨的寒意,混合着巨大的恐懼,瞬間淹沒了唐鈈洺。
匹夫無罪,懷璧其罪。
這八個字的古老箴言,此刻如同八座巍峨的山嶽,重重壓在他的心口上,使之喘不過氣來。
身懷逆天能力,對一個毫無自保之力的小丫頭而言,絕非上天恩賜的福祉,而是懸於頭頂的達摩克利斯之劍。
一旦這秘密有絲毫泄露,等待她的,將是來自各方勢力永無休止的覬覦、爭奪、囚禁,甚至……更令人不敢想象的可怕結局。
在電光石火之間,唐鈈洺便做出了此生最爲堅定的決定:
無論如何,不惜任何代價,都要守住小女兒這驚世駭俗的秘密!
它必須如同深埋地底的礦藏,徹底爛在自己的肚子裏。
隨着他的呼吸存在,隨着他的生命消亡。
絕不能被第二個人知曉——即便是與他相濡以沫的招娣。
並非不信任,而是不能冒一絲一毫的風險。
此事太過離奇,超越常人理解。
知道的人越少,洲洲方能越安全,這個家方能越安穩。
有了這關乎家庭命運的鐵血定奪,加之確認兒子已轉危爲安,一股源自精神深處的疲憊席來。
唐鈈洺終是抵抗不住身心極度的消耗,沉沉睡去……
然而,命運的織機似乎格外忙碌。這一覺,注定無法讓他獲得真正的安寧。
因爲,唐鈈洺的意識被一股蠻橫的力量拖入了無盡的記憶深淵。
他,重生了!
無數前世的記憶碎片,裹挾着硝煙、鮮血與絕望的哭嚎,如同決堤的巨浪沖撞入他的腦海,強行與今世的意識融合。
那不是虛幻的夢境,是切膚的痛,是刻骨的恨,是十二載血與火交織的漫長掙扎!
他猛地睜開雙眼,瞳孔急劇收縮。
冷汗瞬間沁出,浸透了單薄的中衣,帶來一陣冰涼的黏膩感。
身旁,妻子與小女兒平穩的呼吸聲,如同最有效的錨,將他從那絕望的記憶洪流中狠狠拉回現實。
失而復得的慶幸,與一股尖銳的緊迫感,如同兩只無形的手,同時攫住了嗓子,幾乎讓他窒息。
他下意識地攥緊了拳,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帶來清晰的痛感。
還好,眼前並非幻覺。
顧不上平息那如同戰場擂鼓般狂跳的心髒,一個關乎生存的念頭,如同燒紅的烙鐵,烙印在他的思緒最前沿——囤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