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覺醒來,唐熹洲敏銳地察覺到,唐鈈洺的氣場變了。
那是一種源於靈魂深處,在徹夜之間,被重新鍛打過的痕跡。
印象裏的阿爹,人際關系圖譜簡單得像一碗清水,一眼就能看到底。
去城廂,活動軌跡無外乎兩條:
找姜上工售賣炮制好的藥材,或是去姨母家進行“戰略性物資補充”。
在百家屯,他則是屯民眼中一道孤高的風景線。
年節討要墨寶,或病痛上門求醫,才會有所交集。
有百草先生之名的他,絕少參與屯口的閒話中心。
可眼下是什麼神展開?
睡足了的唐鈈洺,抱着她、拉着謝老三,在屯裏漫無目的瞎逛。
最後,直接精準定位到老榕樹下——屯內唯一指定情報交換中心。
然後……他站定,不走了。
阿爹,你OOC了。你知道嗎?
唐熹洲在內心扶額。
你人設是“孤僻高人”,可不是“村口閒漢”啊……
往這兒一杵,跟“鳳凰鑽進了雞窩,還試圖學打鳴”,有什麼區別?
剛剛這裏還在激情八卦“張家雞啄了李家米”,高談闊論“王家媳婦打了趙家娃”。
隨着唐鈈洺這尊大佛的杵立,周遭原本火熱的交流氣氛,如同被潑了一盆冷水,迅速降溫。
屯民們臉上紛紛浮現出一種混合着敬畏和困惑的表情。
唐熹洲仿佛看到屯民們把“百草先生今天是不是吃錯藥了”這句話擺在了臉上。
終於,屯內首席社交悍匪、閒人馬大娘扛不住這詭異的沉默。
她鼓起勇氣充當了破冰者:“百草先生,您……是有什麼想說的嗎?”
橋,總算搭好了。
唐鈈洺面上依舊是那副光風霽月的淡然,內心卻實打實鬆了口氣。
跟醫工論道,靠的是《本草經集注》倒背如流。
跟流寇周旋,憑的是《孫子兵法》活學活用。
可面對這群情報源基於“我二姨家的表侄的親家公在縣衙倒夜香”的七大姑八大姨,他那些高端的破冰技巧全部失效。
方才站在一旁,簡直是如鯁在喉、如芒在背、如坐針氈。
得了馬大娘的台階,唐·茶藝十級大師·鈈洺正式開演。
他欲言又止,眉宇間凝着一絲恰到好處的憂患:“我……確有些猜測,不知當講不當講,或許是我想多了,徒惹大家驚慌……”
每一個微表情都經過精心校準。少一分則寡淡,多一分則誇張。
唐熹洲在內心直呼,《演員請就位》之類的綜藝,怎麼不請阿爹去。
“哎呀!百草先生,您快別顧慮了。有啥就說。您見過的世面,比我們走過的橋還多哩!”
馬大娘的快嘴成功點燃了衆人的好奇心,四周響起一片附和之聲。
唐鈈洺深吸一口氣,神色轉爲凝重,開始了自己的演技solo。
摒棄了文人的迂回辭藻,他模仿屯民們慣用的開場白:“前幾日,我去縣衙尋姜上工。”
衆人點頭,這是百草先生的常規活動軌跡,可信度+1。
“事畢出來,恰聞門子房幾位衙役兄台在議論……”說到這裏,他刻意頓了頓,吊足大家胃口。
接着運用短句驅動原則,來制造緊張感:“都說今年……不太平啊。”
“比咱們盛縣秋收更早的菏縣,歉收已成定局;鄰縣蘅縣,糧價早已一日三漲,有價無市……”
有理有據的類比,語言精準而富有煽動性。
衆人發出低低的驚呼,交換着不安的眼神。
“這……各縣的明府老爺們不管嗎?盛州的使君大人也不管?”有人急切問道。
“管?”唐鈈洺苦笑一聲,帶着三分對朝廷的譏諷,七分看透世事的蒼涼。
接着,話鋒一轉:“傳言,前段時間欽天監便觀測到天象有異,說是……”
他壓低聲音:“月蝕輿鬼。國君有憂,君貴人憂,人民多病。”
怕大家理解不了,他又補充道:“《盛書紀年》中記載,五十年前那場席卷三州、十室九空的大災變前兆,正是出現此象。”
爲了讓大家身臨其境,唐鈈洺口若懸河。
從縣衙聽聞,到引經據典,編織出一幅北旱南澇、秋蝗蔽日、大疫橫行、餓殍千裏的未來圖景。
他滔滔不絕,跟老道的說書先生比,只差一塊驚堂木。
衆人的情緒跟着他的話語起起伏伏。
當然,唐鈈洺說的並非虛構之事,這些在上一世都有發生。
只不過在給大夥兒講的時候,他把發生的時間提前了,後果嚴重性誇大了。
一個疑問浮上唐熹洲的心頭,上一世怎麼沒有“百草先生預言末日”這出劇情?
不過……沒關系。總歸是向利於完成任務的方向在發展。
唐熹洲默默爲阿爹瘋狂打call。
畢竟這不是幾千年後信息爆發的大數據時代,百姓不僅信息接收滯後,更無從驗證真僞。
這套“縣衙聽聞”+“古籍記載”的組合拳,虛實結合,真假難辨。
直擊屯民知識盲區和敬畏心理,簡直是古代版精準營銷。輿情引導大師非阿爹莫屬!
唐鈈洺敘述中,還數次“無意”提到關鍵物資的當前市價。
“聽聞蘅縣粟米已漲至十五文一鬥,鹽四十文一斤,尋常麻布亦漲了三成……”
這些具體數字對屯民們來說,比空泛的“物價飛漲”更具沖擊力。
瞬間,危機變得觸手可及。
過往的威望濾鏡加上有理有據的災難預告,屯民們瞬間信了八九成。
誰都沒產生過一絲懷疑。
畢竟百草先生只是好心提醒大家可能會發生的災害,又沒有從中獲利。
恐慌如同滴入清水的墨汁,迅速蔓延開來。
“老二家的,我們快回去收拾東西,到你大姑家避避難吧。”
“欽天監都說馬上災星下凡,那還能有假?”
“當官的把這些事瞞着不說,肯定是跟商賈串通,好吸老百姓的血汗錢呢!”
一時間老榕樹下人越聚越多,大家七嘴八舌,衆說紛紜。
馬大娘立刻在心裏盤算,自家地窖的容量和能動用的棺材本。
謝老三琢磨,要不要把姊夫一家都接進城廂。有啥事,兩家人也好相互照應。
幾個家裏略有薄產的富戶眼神隱秘交匯,打着趁亂低價收田或放印子錢的主意。
而真正的貧苦人家,則面露絕望,不知路在何方。
生存的智慧與自私的算計在此刻交織。
唐熹洲默默觀察着由阿爹一手導演的衆生相。
她頓悟了。
任何時代都不可小覷謠言的影響和輿論的力量。
只要找準痛點,大衆就會自動幫你完成恐慌傳播和流量裂變。
在這片混亂與喧囂中,“功臣”唐鈈洺悄然退後半步。
目光沉靜地掃過一張張或驚恐、或算計、或茫然的臉。
唐鈈洺心道,氣氛已經烘托到位,只差一個合適的時機,道出後續建議囤貨。
他成功的,將唐家小院的生存危機,巧妙轉化爲了百家屯不得不共同面對的集體災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