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漸沉,賞菊宴漸近尾聲,賓客們陸續告辭。
裴昭音正讓墨硯收拾隨身的荷包,周夫人卻快步走了過來,拉住她的手腕,語氣帶着幾分急切又隱秘的意味。
“顧夫人且留步,我房裏藏了些去年的雨前龍井,是稀有的好茶,想請夫人品鑑一二,也算是不負今日相聚的緣分。”
裴昭音眸色微動,抬眼看向周夫人。
對方眼底沒有了方才的刻意熱絡,反倒藏着幾分懇切與鄭重。
她沉思一瞬,已知這“品茶”定然另有深意,卻也不懼,輕輕點頭:“既如此,叨擾周夫人了。”
墨硯與畫屏對視一眼,剛要跟上,周夫人卻對身旁的丫鬟使了個眼色。
“帶兩位姑娘去偏廳歇歇,奉上清茶點心。”又轉向裴昭音柔聲道,“夫人放心,片刻便好。”
裴昭音頓了頓,便抬手示意墨硯二人不必跟來,獨自跟着周夫人穿過回廊,走進一間雅致的暖閣。
暖閣內燃着銀絲炭,暖意融融,桌上擺着一套精致的白瓷茶具。
待仆從關上門退下,周夫人臉上的笑意瞬間斂去,她轉過身,定定看了裴昭音片刻,忽然屈膝行了個標準的萬福禮,語氣恭敬。
“顧夫人,方才宴上多有怠慢,還望恕罪。”
裴昭音側身避開,語氣平靜:“周夫人不必多禮,想來你執意留我,並非只爲品茶吧?”
“夫人果然聰慧。”
周夫人直起身,走到桌邊爲自己倒了杯涼茶,一飲而盡,似是壯膽。
“我知道夫人定對我心存疑惑,不明白我爲何明知外頭對你的流言,還執意邀你赴宴,甚至對你這般熱絡。實不相瞞,我不過是有幾句掏心窩的話,想對夫人說。”
她走到裴昭音面前,目光懇切。
“三年前中秋宮宴,我曾隨同夫君見過夫人一面。我雖與夫人僅有一面之緣,卻不信那些市井流言。”
“彼時夫人陪在顧侍郎身側,爲他整理歪斜的玉帶,動作輕柔,眼神裏藏着關切,絕非傳聞中那般善妒刻薄之人。”
提及往事,周夫人的語氣染上幾分憤懣:“我最恨的,就是那些寵妾滅妻、背叛夫妻多年情誼的僞君子!”
“我幼時,父親便是寵着外室苛待我娘,我娘操勞半生,最後竟落得個被誣陷善妒、沉塘而亡的下場。我如今能在周家立足,全靠自己步步爲營,才沒重蹈我娘的覆轍。”
裴昭音靜靜聽着,指尖無意識地摩挲着袖口的暗紋。
周夫人的經歷讓她心頭一震,看向對方的眼神多了幾分復雜,心中的猜測也愈發清晰。
周夫人這般坦誠,定然是知曉了顧行簡的事。
她強壓下心底的波瀾,聲音平穩:“周夫人的遭遇,我深表同情。只是你特意留我,應該不止爲說這些吧?”
周夫人嘆息一聲,走到窗邊望了眼外頭的天色,確認無人窺探後,才壓低聲音開口。
“夫人,我夫君是顧侍郎的貼身主事,府中許多事他都知曉。顧侍郎如今……已得到了蘇首輔的青睞。”
“蘇首輔?”裴昭音瞳孔微縮,指尖猛地攥緊了袖口。
“正是。”
周夫人點頭,語氣凝重。
“首輔千金蘇芷瑤,年方二十,至今未嫁。近來京中好幾場宴會,顧侍郎都與蘇小姐同席,兩人相談甚歡,往來愈發親近。”
“外頭雖有流言,但高官們都心照不宣,誰也不敢得罪首輔與顧侍郎,更不敢議論蘇小姐,便只能將髒水潑到夫人你身上。”
“說你善妒,顧侍郎才與你疏遠,這樣既保全了顧侍郎的名聲,也給了蘇首輔台階。”
她頓了頓,補充道:“那蘇芷瑤是首輔夫婦的掌上明珠,自小受萬千寵愛,性子驕傲,先前拒了不少王公貴族的求親,誰知竟對顧侍郎青眼有加。”
“顧侍郎這些年刻意維持‘賢夫’名聲,又放任對你的流言,說到底,都是爲了攀附蘇家。”
裴昭音閉了閉眼。
腦海中閃過顧行簡深夜到訪的虛僞溫柔,閃過外頭顛倒黑白的流言,所有的疑點瞬間串聯起來。
再睜眼時,她的聲音已帶了幾分沙啞,卻依舊沉穩:“多謝周夫人告知。”
“這份恩情,我裴昭音記下了。來日周夫人若有難處,盡管來顧家尋我,我定當盡力相助。”
周夫人眼中閃過一絲暖意,笑着拱手:“夫人客氣了,我名喚周婉,字靜姝。”
“我名昭音,字玉寧。”
裴昭音也報上自己的表字,兩人相視一笑,先前的試探與疏離盡數消散,多了幾分惺惺相惜。
隨後,周婉親自送裴昭音到府門口,看着她登上馬車離去,才轉身回府。
剛進暖閣,貼身丫鬟綠萼便憂心忡忡地走上前。
“夫人,您把這些事都告訴顧夫人,要是被老爺知道了,或是傳到顧侍郎耳朵裏,咱們可就得罪不起了啊!”
周婉冷笑一聲,拿起桌上的茶杯擲在地上,瓷杯碎裂的聲響驚得綠萼一哆嗦。
“得罪不起?我就是見不得這種負心薄情漢!”
她語氣堅定。
“今日與裴夫人交談,我更確信她絕非流言中的惡婦,定是被顧行簡算計陷害。我幫她,既是爲了報當年一面之緣的好感,也算是爲了替我娘出一口惡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