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那老仆的頭顱重重磕下,再抬起時,臉上已無半分感激,只剩下一種見了鬼般的駭然。
他一言不發,連滾帶爬地起身,帶着那群同樣面無人色的家仆。
竟是連那口朱紅色的名貴薄皮小棺都不要了,如避蛇蠍般倉皇逃竄,轉瞬間便消失在山道盡頭。
那副落荒而逃的背影,比這鍾山的秋風,還要涼上三分。
詭異。
深入骨髓的詭異。
馬致遠低頭,看着身旁這個緊緊攥着自己衣角,眼神依舊茫然的孩子。
朱雄......
他只是隨口取的一個名字,卻仿佛一道催命符,嚇破了那老仆的膽。
這孩子的身份,恐怕不是燙手那麼簡單,而是一塊足以將人焚爲灰燼的烙鐵。
“鍾山神醫,針起死人而肉白骨”的流言,
仿佛長了翅膀,一夜之間,就在應天府的市井之間掀起了滔天巨浪。
太醫院的御醫們聽聞後,只是捻着胡須,付之一笑,斥之爲鄉野郎中的江湖鬼話,是愚夫愚婦們最愛聽的志怪傳奇。
馬致遠對此,置若罔聞。
他帶着朱雄,在城南魚龍混雜的巷陌深處,用身上最後幾兩碎銀,盤下了一間積滿塵埃的鋪面。
那柄父親留下的鏽劍,被他用一塊幹淨的麻布細細擦拭後,鄭重地掛在了堂內最顯眼的位置。
一塊嶄新的木匾,懸於門楣之上,筆走龍蛇,刻着三個字。
回春堂!
開張三日,蛛網凝結,門可羅雀。
應天府的百姓,寧可去信那些胡須花白、言必稱陰陽的老郎中,也不願將性命托付給一個嘴上無毛的年輕人。
更何況,他這裏的規矩,實在聞所未聞,見所未見:
久而久之,應天府城南的回春堂,成了街坊鄰裏口中最古怪的地方。
據傳,這裏的郎中,姓馬,人稱“怪郎馬”。
因爲他不拜華佗扁鵲,看病前總是先逼着人用熱水和皂角,把手洗得幹幹淨淨。
怪郎馬給人看病,除了望聞問切外,還總拿個冰涼的鐵疙瘩,在患者胸口後背來回貼地聽。
嘴裏淨是些“溼囉音”“哮鳴音”“慢阻塞性肺炎”等怪話。
對這些坊間傳言,馬致遠充耳不聞,安坐回春堂,仔細研究着伴隨穿越而來的神奇‘功德全能醫藥箱’。
稍時,他心念一動,就快速把一套突兀出現的、銀光閃閃的柳葉手術飛刀安裝在一起。
那刀刃的弧度與鋒芒,透着一股不屬於這個大明的超前鋒銳。
這是馬致遠那個醫藥箱裏,消耗掉之前治病救人獲得的無形功德,靠意念提取出的醫療器械之一。
柳葉手術飛刀,既可做外科手術治病救人,也能以龍門內氣飛射而出,御敵殺人!
這是他獨闖應天府的底氣之一!
小朱雄就在一旁,捧着一本馬致遠親手抄錄的《黃帝內經》。
他那小小的眉頭微卷又很快釋懷,指尖劃過那些艱澀的古字,讀得入了迷。
這難得的安寧,在第四天清晨,被一陣撕心裂肺的咳嗽聲,悍然撕碎!
一個面色枯黃的老大爺,被一個鐵塔似的壯漢背着進來。
“咳......咳咳咳!”
老大爺每咳一下,整個身子都弓成了蝦米,似乎就要把五髒六腑都咳出來。
那壯漢一雙眼睛布滿血絲,臉上全是跑遍了全城醫館後的絕望和悲戚,嗓子啞得像是鼓風機。
“馬郎中......求您,發發慈悲,救救我爹!”
馬致遠放下手中的柳葉手術刀,抬起了頭,眼神銳利如鷹眼。
“總算有名揚應天府的機會了......”
只一眼,他的眉頭,便驟然鎖緊。
肺炎,而且是急性重症肺炎。
在這連“炎症”爲何物都不知道的時代,這病,與死神的催命符無異。
他先是望聞問切,隨即不動聲色地取出聽診器,仔細探聽着那渾濁不堪的肺音…
而就在馬致遠凝神診斷的同一時刻,無人知曉的紫禁城深處,一匹快馬如瘋了般沖向謹身殿。
此時,皇宮那邊,快馬上的錦衣校尉翻身滾落,連滾帶爬地撲向那座燈火通明的殿宇,聲音嘶啞而尖利,劃破了皇城的死寂。
“陛下!陛下!大喜——”
“是天大的喜事啊!”
…回春堂內。
馬致遠收起聽診器,指尖再次搭上老者的寸口。
脈象浮數,狂亂如風中殘葉,看似表症,實則其下,已是死水一潭,生機將絕。
“老丈這病,病根不在風寒,而在肺腑。”
馬致遠聲音平靜,卻如重錘敲鼓,狠狠砸在那漢子的心上。
“此乃穢物侵肺,鬱結成癰,若再以尋常湯藥發散,無異於抱薪救火,頃刻間便會油盡燈枯。”
“穢物?癰?”
那漢子瞠目結舌,每一個字他都聽得懂,連在一起,卻如同天書。
馬致遠懶得多做解釋。
跟一個明朝人科普細菌和炎症,無異於對牛彈琴。
事實,永遠是最好的良藥。
他轉身步入內堂,片刻後走出,手中托盤裏,是一碗清氣繚繞的湯藥,以及兩粒雪白如玉的丹丸。
“此湯,潤肺培元,爲你父吊住最後一口陽氣。”
他的目光落在那碗以古法炮制的湯藥上,這是固本之術。
“此丹,方是斬草除根的雷霆手段。”
他的目光轉向那兩粒來自後世文明的結晶——阿莫西林,這才是真正的殺伐之道。
“湯藥一日一服,丹丸早晚各一,三日之後,再來見我。”
那漢子半信半疑,可身後父親那撕心裂肺的咳聲,讓他再無任何選擇。
他一咬牙,幾乎是掏空了懷裏最後幾錢碎銀,將一條垂死的人命,連同自己全部的希望,都押在了這個年輕得過分的郎中身上。
回春堂,終於迎來了第一位真正的病人。
三日後。
醫館那扇薄薄的木門,被人從外面“轟”的一聲,粗暴地撞開。
來人依舊是那條鐵塔般的漢子。
只是他臉上那化不開的愁雲慘霧,此刻已蕩然無存,取而代之的,是火山噴發般的狂喜與激動。
他身後,那位三日前還命懸一線的老者,此刻竟能自己邁過門檻。
雖步履尚有些蹣跚,但呼吸悠長平穩,那張死灰色的臉龐上,竟重新漫上了一層健康的血色!
“神了!”
漢子雙膝一軟,直挺挺地跪在地上,額頭狠狠砸在堅硬的青石板上,發出“咚”的沉悶巨響。
“神醫!您就是活菩薩下凡!是我爹的再生父母啊!”
老者也顫抖着,對着馬致遠深深一揖,渾濁的老淚,奪眶而出。
“不咳了......真的不咳了!老漢這條賤命,是神醫您......您從閻王爺手裏生生搶回來的啊!”
藥到病除!
三日回天!
這八個字,仿佛一道驚雷,徹底炸響在應天城南。
回春堂那本已生了鏽的門檻,幾乎在一夜之間,就要被踏破了。
這股愈演愈烈的風,終於還是吹進了那座巍峨的紫禁城,吹進了太醫院所有道貌岸然的御醫們的耳朵裏。
這日午後,一位身着暗紋錦緞,氣度儒雅,頜下留着三縷美髯的中年人,在一衆街坊敬畏的目光中,緩步走進了回春堂。
他聲稱自己是往來南北的綢緞商人,偶感頭風,夜不能寐,遍尋名醫而不得,聽聞此地有神醫,特來求診。
馬致遠只消一眼,便看穿了此人的底細。
來人一身剪裁得體的杭綢,手指上戴着一枚價值不菲的玉扳指,太陽穴微微鼓起,顯然也是個內氣練家子。
但他臉上沒有半分求醫的焦急,反倒掛着一絲若有若無的審視和考量。
尤其是這人手腕內側,有常年爲他人搭脈留下的細微印痕。
那一雙看似平和的眼睛裏,藏着的是鷹隼般的審視與不加掩飾的傲慢。
顯然這人是聞訊不請自來的太醫院之御醫。
根本不是來看病,是來踢館的。
馬致遠心裏跟明鏡似的,臉上卻不見波瀾,只抬手示意他坐。
一番望聞問切。
中年人任由馬致遠三指搭在腕上,嘴角已然勾起一抹譏誚。
等馬致遠收回手,他才慢悠悠地開口:“郎中,我這頭痛之症,已請遍名醫,都說是風邪入腦,不知馬郎中有何高見?”
馬致遠給他倒了杯水,語氣平淡。
“先生的病,不在頭上。”
“哦?”
中年人眉峰一挑,那抹譏誚更濃了,一副“我看你能說出什麼花來”的模樣。
“先生乃思慮傷脾,心火上炎,兼之頸骨勞損,氣血不暢,故而神思不寧,夜不能寐,引發頭痛。”
馬致遠不疾不徐,說的都是醫書上的道理。
中年人眼裏的輕蔑幾乎要溢出來,正要開口嘲諷這不過是江湖騙子糊弄人的陳詞濫調。
馬致遠卻突然抬起頭,話鋒一轉,聲音不大,卻字字如針。
“這些,想必之前的太醫也與先生說過。”
“我只問一句,先生每日清晨醒來,與傍晚時分,右手的小指與無名指,是不是會針扎似的麻上一陣?”
中年人臉上的譏誚,瞬間凝固!
他猛地坐直了身子,眼中滿是駭然與不可置信!
這症狀,他從未對任何人提起過!
“而讓先生如此憂心忡忡,心火大動,以致於連頸骨都開始僵化的根源......”
馬致遠的聲音陡然轉冷。
“是因爲三日前,你爲宮中一位貴人開了一副‘發散風寒’的虎狼之藥吧?”
“那藥,差點要了那位貴人的命!”
話音落下的瞬間,中年人臉上的儒雅與傲慢,如同被重錘擊碎的瓷器,轟然崩裂!
他瞳孔劇震,血色刹那間從臉上褪得一幹二淨,整個人如遭雷擊,僵在原地!
馬致遠話音落下的瞬間,中年人整個人如遭雷擊,僵在原地!
他驚駭萬分,並下意識地摸向自己的後頸,那裏的酸痛與僵硬,是他多年來隱秘。
而他的湯藥差點要了那貴人的命,也是他身爲太醫院的御醫,最大的恥辱與絕密!
心病還得心藥醫,滿院御醫,無人能解!
他遍訪杏林國手,皆斷爲尋常頭風!
眼前這個年輕人,這個被他們嗤笑爲“江湖騙子”的鄉野郎中,竟只憑望聞問切,便一語道破天機!
他眼中的審視與倨傲,如退潮般散去,取而代之的,是山崩海嘯般的震撼。
他喉結滾動,聲音幹澀,幾乎是從牙縫裏擠出來的。
“敢問......先生高見,此症......何解?”
一句“先生”,已是將自己的身份,放到了塵埃裏。
馬致遠不答,只是轉身,引他至榻前俯臥。
指尖輕彈,一排長短不一的銀針在夕陽的餘暉下,泛起一層令人心悸的寒光。
“家傳薄技,雕蟲小技而已。”
馬致遠話音未落,一根三寸銀針已如驚鴻一瞥,悄無聲息地刺入中年人後頸的風府大穴!
沒有刺破頭顱的劇痛。
針尖仿佛直接扎進了他的三魂七魄!
“轟!”
一股霸道絕倫的暖流,如同沉睡了千年的火山,沿着脊骨轟然炸開,瞬間沖刷過四肢百骸!
那是一種無法用言語形容的感覺!
仿佛幹涸了數十年的河床,被天河之水倒灌而入!
中年人渾身劇震,心中掀起的,是滔天巨浪!
這是什麼針法?!
這是何等鬼神莫測的認穴之能!
這又是何等霸道無匹的行氣手段!
他看不見,馬致遠的手指,正在針尾以一種玄奧至極的頻率,輕輕捻動。
皮肉之下,那些錯位、粘連的筋骨,那些被壓迫得幾乎壞死的血脈,仿佛被一只無形的神之手,精準地撥動、梳理、復歸原位!
古老的玄術,與另一個世界的人體解剖學,在這一刻,於這小小的醫館之內,達成了匪夷所思的共鳴!
一炷香。
僅僅一炷香的功夫。
馬致遠起針。
他又以一套推、拿、揉、捏的古怪手法,在中年人整個肩頸之上,如庖丁解牛般遊走了一遍。
“先生,請起。”
中年人依言,顫顫巍巍地撐起身子。
他下意識地,輕輕轉動了一下自己的脖頸。
“咔吧。”
一聲輕響。
然後,整個世界,都變了。
那困擾了他整整五年,讓他夜夜頭痛欲裂,白日神思恍惚的僵硬與酸痛,消失了!
消失得無影無蹤!
一股前所未有的輕鬆與通透,從天靈蓋直貫腳底!
他猛地抬起頭,眼前那落滿灰塵的房梁,在這一刻,竟是如此的清晰!
渾濁的雙眼,被洗去塵埃,重新變得清明!
中年人踉蹌一步,竟是雙膝一軟,對着馬致遠,便要拜倒下去!
“先生......不!神醫!”
馬致遠伸手,穩穩托住他的手臂,力道不大,卻讓他無法寸進。
“醫者本分,何須行此大禮。”
中年人站直了身子,臉上神情變幻,有羞愧,有震撼,有狂喜,最終,都化作一聲長長的、發自肺腑的嘆息。
他對着馬致遠,深深一揖,躬身到底。
“太醫院副院判,李善長,見過馬神醫!”
“我爲我等之前的傲慢與無知,向神醫致歉!”
他抬起頭,目光灼灼地盯着馬致遠,眼神中帶着一絲孤注一擲的瘋狂!
“馬神醫,您這醫術,已非凡俗手段!”
“它不遵古法,不循舊理,卻能直指病灶,有雷霆之威,更有造化之功!”
李善長的聲音陡然壓低,帶着一絲顫抖。
“敢問神醫,您這醫術......可能救‘天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