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廊裏的空氣稠得像化不開的濃湯。
趙伶背貼着冰冷的牆壁，緩緩移動。他的腳步放得很輕，鞋底幾乎不離開地面，用滑步的方式前進，避免發出任何聲響。護身符在胸口持續散發着穩定的溫熱，像一枚貼身攜帶的暖爐，驅散着從牆壁滲出的陰冷。但這溫熱也在提醒他：周圍的異常濃度正在升高。
從三樓樓梯間的方向，那種哼唱聲隱約傳來，像是隔着厚厚的牆壁，又像是從水下傳來的模糊回響。旋律古怪，不和諧的音節交織在一起，形成一種令人頭皮發麻的嗡鳴。趙伶能分辨出其中至少有三個不同的“聲部”——一個低沉如大地呻吟，一個尖銳如金屬刮擦，還有一個飄忽不定，像風中嗚咽。
這不是人類能發出的聲音。
他停在樓梯間門口，側耳傾聽。聲音不是從樓上傳來，而是從樓下——地下層。具體位置難以判斷，可能是一樓，也可能是更深的什麼地方。但那些被帶走的病人，應該是被帶往了聲音的源頭。
去不去？
趙伶的猶豫只持續了幾秒。護身符突然劇烈發燙，熱度集中在符號對應的位置，像被烙鐵燙了一下。他悶哼一聲，捂住胸口，同時感到一股強烈的危機感從樓梯下方涌上來——不是針對他，而是某種更廣泛、更彌漫的“釋放”，像打開閘門的洪水，正沿着建築的每一條通道向上蔓延。
他轉身就跑。
不是逃回房間，而是沖向走廊另一端——醫生辦公區的方向。護身符傳遞的信息指示了薄弱點和逃生路徑，現在危險已經降臨，他必須趕在全面封鎖前到達那個通風管道入口。
剛跑出十幾步，第一聲尖叫就撕裂了夜晚的寂靜。
是從他身後的病區傳來的。一個女人的聲音，充滿純粹的恐懼，音調高得刺耳，然後戛然而止，像是被什麼捂住了嘴。
緊接着是第二聲，第三聲。
男人的嘶吼，孩童的哭喊，老人的呻吟……各種聲音從不同的房間爆發出來，混雜在一起，形成一片混亂的聲浪。這不是普通的夜間發作，不是個別病人的噩夢驚醒——這是群體性的、幾乎同步的爆發。
趙伶停在走廊中間，回頭看去。
大多數房間的門還鎖着，但門板在震動。有東西在裏面撞擊，不是病人用身體撞門，而是更沉重、更蠻力的撞擊，像是有體型龐大的東西被困在狹小的空間裏，瘋狂地想要出來。門上的觀察窗後，偶爾會閃過扭曲的影子，太快太模糊，看不清是什麼。
走廊的燈光開始閃爍。
不是電壓不穩的那種閃爍，而是有節奏的明暗變化：亮——暗——亮——暗，每次暗下去的時間越來越長，亮起來時光線也越來越暗淡，仿佛整條走廊正在被某種東西吸走光芒。
趙伶感到呼吸變得困難。空氣中彌漫開一股新的氣味——甜膩的、像熟透水果開始腐爛的氣味，混着一股濃重的土腥，還有……血腥味？不，不是真正的血，而是某種類似鐵鏽又更加腥甜的氣味，直接刺激着鼻腔深處。
護身符的熱度達到了新的高峰，符號透過布料散發出暗紅色的微光，在他胸前形成一個拳頭大小的光斑。光斑所及之處，那種令人窒息的壓迫感稍微減輕。
趙伶咬緊牙關，繼續向前跑。
經過一扇扇劇烈震動的門，經過觀察窗後那些一閃而過的影子，經過地面上開始浮現的、水漬般的黑色污跡——那些污跡像是活物，從門縫下方滲出，在走廊地板上蜿蜒爬行，彼此連接，形成一張不斷擴大的網。
前方就是醫生辦公區的轉角。
就在趙伶即將轉過拐角時，身後傳來一聲巨響。
是金屬扭曲斷裂的聲音。
他猛地回頭，看見一扇病房門被從內部撞開了。不是開鎖，是整扇門連同門框一起向外凸出，中央凹陷，邊緣的鉸鏈崩斷，門板斜掛在牆上。從破開的門洞內，涌出一股濃稠的、近乎實體的黑暗。
那黑暗不像影子，更像是某種粘稠的液體，或者……淤泥。它翻滾着，蠕動着，表面不斷浮現出氣泡，氣泡破裂時發出細微的啵啵聲，釋放出更濃的腐臭氣味。黑暗中，有什麼東西在動——是肢體？觸手？還是單純是黑暗本身的蠕動？
趙伶沒有時間細看。他轉身沖過拐角，進入醫生辦公區的走廊。
這裏的景象稍微好一些。燈光雖然也在閃爍，但頻率較低；地面上沒有黑色污跡；兩側辦公室的門緊閉着，沒有撞擊聲。但那股甜膩腐爛的氣味同樣存在，而且哼唱聲更清晰了——聲音的源頭似乎就在這層樓的某個地方。
趙伶放慢腳步，調整呼吸。他需要找到儲藏室，找到通風管道入口。
就在這時，他聽到了另一種聲音。
從左側一間辦公室裏傳出的、壓抑的啜泣聲。不是病人，是成年女性的哭聲，努力克制着，但恐懼讓聲音顫抖變形。
趙伶認出了這聲音——是蘇知微。
他停在門外，猶豫了一瞬。門牌上寫着“蘇知微醫生”。門縫下方沒有光，但哭聲確實是從裏面傳來的。
要不要管？
護身符的熱度在提醒他時間緊迫。但蘇知微……這個敏銳的女醫生，雖然立場不明，但至少到目前爲止，她沒有表現出惡意。而且，如果她真的在害怕，說明今晚的事情也超出了她的預料和理解。
趙伶抬手，輕輕敲了敲門。
哭聲戛然而止。
幾秒鍾的死寂。然後，門內傳來蘇知微極力維持平靜的聲音：“誰？”
“趙伶。”他壓低聲音回答。
門鎖轉動的聲音。門開了一條縫，蘇知微的臉出現在縫隙後。她的頭發有些散亂，眼鏡歪在一邊，臉色蒼白得嚇人，眼睛裏布滿血絲，但眼神依舊銳利——那是強行用理智壓過恐懼後的銳利。
“你怎麼出來的？”她問，聲音很輕，但帶着不容置疑的質問。
“門沒鎖緊。”趙伶用那種茫然的語氣回答，“我聽到好多人在叫……害怕……就想找醫生……”
蘇知微盯着他看了幾秒，然後打開門：“進來。快。”
趙伶閃身進去，蘇知微立刻關上門，反鎖，還拉上了門後的插銷。辦公室裏很暗，只有窗戶外透進來的、被雨幕過濾的微弱天光。辦公桌上攤着文件和筆記本，鋼筆滾落在地，墨水瓶打翻了，深藍色的墨水在桌上暈開一片。
“發生了什麼事？”趙伶問，繼續扮演一個受到驚嚇的病人，“爲什麼大家都在叫？”
蘇知微沒有立刻回答。她走到窗邊，撩開百葉窗的一條縫隙，看向外面。雨還在下，但此刻的雨幕中，似乎有什麼東西在飄蕩——不是雨滴，而是更輕、更薄的東西，像是霧氣，但顏色不對，是一種泛着微光的灰白色。
“群體性癔症發作。”蘇知微背對着趙伶說，聲音恢復了專業性的冷靜，但依舊有些顫抖，“至少二十名病人同時出現嚴重幻覺和恐懼反應。我從未見過如此同步的爆發。這不科學。”
她轉身，看向趙伶：“你剛才在走廊裏，看到了什麼？聽到了什麼？如實告訴我。這很重要。”
趙伶知道她在收集數據，在嚐試用科學的框架解釋超自然現象。但他不能說出真相，至少不能完全說出。
“我看到門在動……”他做出害怕的表情，“好像裏面有東西在撞門……地上有黑水……還有……還有人在唱歌？很奇怪的歌……”
“唱歌？”蘇知微的眼睛亮了一下，“什麼樣的歌？能哼出來嗎？”
趙伶搖頭：“記不住……就是很難聽……讓人頭疼……”
蘇知微走到辦公桌後，打開抽屜，拿出一個小型錄音筆。她按下播放鍵，裏面傳出模糊的、夾雜着大量噪音的錄音——正是那種哼唱聲的片段。
“這是我從走廊裏錄的。”她說，“聲音頻率低於20赫茲，部分高於20000赫茲，超出了人耳的正常接收範圍。但我們確實‘聽’到了，這說明聲音不是通過空氣傳播的聲波，而是某種……直接作用於神經系統的信號。”
她關閉錄音筆，看向趙伶：“你知道次聲波和超聲波嗎？某些頻率的聲波可以直接影響人的情緒和生理狀態，引發恐懼、惡心、眩暈。我懷疑今晚的現象，可能是有人——或者有東西——在制造特定頻率的聲波，誘導大規模癔症發作。”
她的推理很接近，但還不夠。那哼唱聲不僅僅是聲波，它帶有明確的“意志”，是某種存在在主動施展力量。
“那我們怎麼辦？”趙伶問，“那些病人……他們會不會有危險？”
蘇知微的表情黯淡下來：“我已經呼叫了支援，但電話打不通。對講機沒有信號。整棟樓好像被隔離了。至於病人……”
她頓了頓：“根據以往記錄，群體性癔症發作時，如果得不到及時幹預，可能出現自傷或傷人行爲。更糟的是，強烈的恐懼情緒本身就會引發心髒驟停或其他急性生理反應。我們必須做點什麼。”
“做什麼？”
蘇知微走到牆邊的文件櫃前，打開最下面的抽屜，拿出一個小型醫療箱。她從裏面取出幾支注射器、幾小瓶藥劑，動作熟練地配藥。
“鎮靜劑。”她說，“大劑量。我需要進入病區，給發作最嚴重的病人注射，先讓他們安靜下來。但一個人做不到，我需要幫手。”
她看向趙伶：“你願意幫我嗎？”
趙伶愣住了。他沒想到蘇知微會提出這樣的要求。更沒想到，在這個明顯異常的事件中，她的第一反應不是自保，不是研究，而是去救人。
“我……我可以嗎？”他問。
“你的精神症狀目前相對穩定。”蘇知微已經配好了三支注射器，裝進一個金屬盒，“而且你熟悉病區環境。我需要你幫我認路，幫我注意周圍情況，必要的時候……按住病人。”
她說得很平靜，像是在布置一個普通的醫療任務。但趙伶能看到她握着醫療箱把手的手指關節發白，能看到她吞咽口水的細微動作。
她在害怕。非常害怕。但她在強迫自己行動。
這一刻，趙伶對蘇知微的印象徹底改變了。她不僅僅是一個冷靜的觀察者，一個專業的研究者。在危機面前，她選擇了醫生的天職：救人。
“好。”趙伶點頭，“我幫你。”
蘇知微看了他一眼，眼神復雜：“你不怕？”
“怕。”趙伶如實說，“但更怕什麼都不做。”
蘇知微微微一怔，然後點了點頭：“那走吧。跟緊我。”
她打開門，率先走出去。趙伶緊隨其後。
走廊裏的景象比剛才更糟了。
燈光已經暗到幾乎熄滅的程度，只有牆角的應急指示燈散發着慘綠的微光。地面上，那些黑色污跡已經連成大片，像苔蘚一樣覆蓋了地面，踩上去有種黏膩的質感。空氣裏的甜膩腐臭味濃得令人作嘔。
哼唱聲更響了。不再是從樓下傳來，而是彌漫在整條走廊裏，像有無數看不見的嘴在四周同時吟唱。聲音鑽進耳朵，鑽進大腦，攪動着理智。
趙伶感到一陣眩暈。他咬緊牙關，調動金色紋路的力量，在體內形成一層薄薄的防護。護身符的熱度也在對抗着聲音的侵蝕。
蘇知微的情況更糟。她臉色蒼白，額頭滲出冷汗，腳步有些踉蹌。但她沒有停下，一手提着醫療箱，另一只手扶着牆壁，艱難地前進。
“蘇醫生，你沒事吧？”趙伶問。
“沒事。”蘇知微的聲音從牙縫裏擠出來，“繼續走。”
他們轉過拐角，回到病區走廊。
眼前的景象讓兩人同時停住了腳步。
走廊已經變成了另一個地方。
牆壁上，那些暗紅色的符文正在瘋狂閃爍，像是在拼命抵抗着什麼。但符文的亮度在迅速衰減，有些已經徹底熄滅，留下焦黑的痕跡。牆壁表面浮現出大量水漬，不是普通的水漬，而是深褐色、近乎黑色的粘稠液體，從天花板往下淌，像牆壁在流血。
地面完全被黑色污跡覆蓋，污跡表面鼓起一個個氣泡，氣泡破裂時噴出灰色的煙霧，煙霧在空中凝聚成模糊的人形輪廓，又迅速消散。
最令人毛骨悚然的是那些門。
大多數門還在震動，但已經有七八扇門被徹底撞開了。門洞內一片漆黑，看不見房間內部，只能看到黑暗中有什麼東西在蠕動。而從這些門洞裏，正緩緩流出更多的黑色淤泥，順着走廊地面蔓延。
但最可怕的還不是這些。
是那些病人。
有三個病人已經從房間裏出來了。他們站在走廊中間，背對着趙伶和蘇知微，一動不動。身上的病號服破爛不堪，沾滿了黑色污跡。他們的姿勢很古怪——身體前傾，頭低垂，手臂無力地垂在兩側，像是被吊起來的木偶。
蘇知微深吸一口氣，向前走了一步：“李偉？王阿姨？你們——”
她的話沒說完。
那三個病人同時轉過頭。
趙伶的呼吸停止了。
他們的臉……已經不是人類的臉了。
眼睛的位置只剩下兩個深不見底的黑洞，從裏面不斷滲出黑色的粘液。嘴巴大張着，下巴脫臼般垂到胸口，喉嚨深處發出咯咯的聲響，像是溺死的人在試圖呼吸。皮膚表面布滿青黑色的血管紋路，像樹根一樣凸起、蠕動。
但最可怕的是他們的表情——不是痛苦，不是憤怒，而是一種純粹的、空無一物的茫然，仿佛意識已經被徹底掏空，只剩下一個被驅動的軀殼。
“退後！”趙伶一把拉住蘇知微，把她拽到自己身後。
幾乎同時，那三個“病人”動了。
不是走，不是跑，而是一種僵硬的、關節不協調的挪動，速度快得驚人。他們手腳並用，像蜘蛛一樣在地面上爬行，黑色淤泥隨着他們的動作飛濺。
蘇知微發出一聲壓抑的驚呼，但她的手已經打開了醫療箱，抽出一支注射器：“鎮靜劑！大劑量可能有效——”
“沒用的！”趙伶吼道，“他們不是發病！是被控制了！”
他已經看出來了。這些病人身上纏繞着無數細密的、幾乎看不見的黑色絲線，絲線另一端延伸到那些門洞內的黑暗裏。有什麼東西在通過這些絲線操縱他們，像操縱提線木偶。
三個被控制的病人撲了上來。
趙伶沒有時間思考。他一把推開蘇知微，自己迎了上去。不是用拳頭，不是用任何物理攻擊——他知道那沒用。他調動金色紋路的力量，集中在右手掌心，然後猛地拍向沖在最前面的那個病人（是李偉）的胸口。
掌心接觸病號服的瞬間，金色光芒爆發。
不是刺眼的光，而是一種溫暖的、淨化的光暈，以他的手掌爲中心擴散開來。光芒所及之處，那些纏繞在李偉身上的黑色絲線發出嗤嗤的聲響，像被火燒的頭發一樣迅速蜷縮、斷裂、消散。
李偉的動作僵住了。他空洞的眼睛裏，突然閃過一絲微弱的、屬於人類意識的掙扎。他張開嘴，發出嘶啞的、不成音節的聲音，然後身體一軟，癱倒在地，不動了。
有效！《戲神卷宗》的力量能淨化這種控制！
但趙伶也付出了代價。這一擊消耗了他近三分之一的力量，金色紋路的光芒明顯黯淡了一截。而且，另外兩個被控制的病人已經撲到面前，黑色淤泥構成的手抓向他的臉。
“蹲下！”
蘇知微的聲音在身後響起。
趙伶本能地蹲下身體。一支注射器從他頭頂飛過，精準地扎進了其中一個病人的脖頸。蘇知微不知何時已經沖了過來，她根本不看結果，又抽出第二支注射器，在另一個病人抓向她的瞬間，將針頭狠狠刺進對方的手臂，推入全部藥劑。
鎮靜劑當然沒用。但蘇知微的動作不是爲了治療，而是爲了制造一瞬間的幹擾——針頭刺入的疼痛讓那個病人的動作頓了一下。
就這一下，趙伶已經重新調動力量，一掌拍在對方胸口。
第二個病人癱倒。
但第三個病人——是那個對着空氣織毛衣的王阿姨——已經繞到了趙伶側面，黑色的手抓住了他的胳膊。
接觸的瞬間，趙伶感到一股冰冷的惡意順着手臂涌入身體。那不是物理的寒冷，而是精神層面的侵蝕，像無數根冰針刺進骨髓，試圖凍結他的意識，奪取控制權。
護身符劇烈發燙，符號的光芒透過衣服，照亮了周圍一小片區域。那股冰冷感被阻擋了大部分，但仍有少量滲入。
趙伶咬破舌尖，用疼痛刺激意識清醒，然後反手抓住王阿姨的手腕，將剩餘的力量全部灌注進去。
金色光芒再次爆發。
這一次更弱，但足夠。黑色絲線斷裂，王阿姨軟倒在地。
走廊裏暫時安靜了。
趙伶單膝跪地，劇烈喘息。他的臉色蒼白，額頭全是冷汗，手臂被抓過的地方留下了一圈青黑色的印記，像凍傷。護身符的熱度在緩慢消退，符號的光芒也暗淡了許多。
蘇知微蹲在他身邊，檢查他的手臂：“這是什麼？瘀傷？不……顏色不對……”
“沒事。”趙伶抽回手臂，用袖子遮住印記，“先看看他們。”
兩人檢查了倒在地上的三個病人。他們的呼吸微弱但平穩，眼睛閉着，表情恢復了正常——或者說，恢復了一種深沉的疲憊和茫然。那些黑色絲線徹底消失了，但他們的皮膚上留下了淡淡的、蛛網般的黑色紋路，像是血管被污染後的痕跡。
“他們還活着。”蘇知微鬆了一口氣，但表情更加凝重，“但這到底是怎麼回事？那些黑色的是什麼？他們爲什麼會變成那樣？”
趙伶沒有回答。他看向走廊深處。更多的門在震動，更多的黑色淤泥從門縫下滲出。哼唱聲越來越響，越來越清晰，仿佛那個源頭正在靠近。
“蘇醫生。”趙伶站起身，“你帶着他們，去你的辦公室，鎖好門，無論聽到什麼都不要出來。”
“那你呢？”
“我去找源頭。”趙伶說，“不阻止那個唱歌的東西，所有人都會變成這樣。”
蘇知微盯着他，鏡片後的眼睛裏閃爍着復雜的情緒——震驚，懷疑，困惑，還有一絲……恐懼。不是對怪物的恐懼，而是對眼前這個“病人”的恐懼。
“你到底是誰？”她問，聲音很輕。
趙伶沉默了幾秒，然後說：“一個想救人的人。和你一樣。”
他轉身，走向走廊深處。
蘇知微在他身後喊：“趙伶！你——”
話沒說完，整條走廊的燈光徹底熄滅了。
應急指示燈的慘綠光芒成爲唯一的光源。在那種詭異的光線下，牆壁上的黑色水漬像有生命般蠕動，地面上的淤泥開始沸騰，冒出更多的氣泡。
哼唱聲達到了頂峰。
走廊盡頭，樓梯間的門，緩緩打開了。
從門後的黑暗中，涌出了更多的東西。
不是被控制的病人。
是純粹的、由黑色淤泥構成的形體，沒有固定形狀，不斷變化着，表面浮現出無數張痛苦扭曲的人臉輪廓，又迅速消散。它們沒有眼睛，沒有嘴，但趙伶能感覺到，它們在“看”着他，在“渴望”着他。
這些是更本質的東西。是那些記憶殘響、情緒碎片、污染聚合體的具象化。哼唱聲喚醒了它們，給了它們臨時的形態和行動力。
它們的目標很明確：趙伶。
因爲他身上有光，有它們渴望的“溫暖”，有能夠淨化它們的“鑰匙”。
趙伶深吸一口氣，閉上眼睛。
在絕對的黑暗中，他不需要肉眼視物。他感知着周圍能量的流動，感知着那些淤泥怪物的位置，感知着牆壁上殘存符文的最後光芒。
他回憶起《戲神卷宗》裏的一段話：
“邪祟無形，以念爲形。破其念，則形自散。”
這些怪物不是實體，是惡念的聚合。要擊敗它們，不能靠物理攻擊，必須靠精神層面的對抗。
趙伶開始哼唱。
不是那種古怪的哼唱，也不是普通的戲曲。他哼的是《鎮守潼關》的旋律，但去掉了具體的唱詞，只剩下最純粹的、表達“堅守”和“守護”的旋律音節。他將金色紋路的力量融入哼唱中，讓聲音不再只是聲音，而是一種能量的載體，一種意志的宣告。
哼唱聲在黑暗的走廊裏回蕩。
很輕，但很有力。像在狂風暴雨中點燃的一盞小燈，光芒微弱，卻頑強地抵抗着黑暗。
那些淤泥怪物停下了。它們“聽”到了這個聲音。這個聲音與操控它們的哼唱截然不同——一個帶來混亂和恐懼，一個帶來秩序和穩定；一個試圖撕裂意識，一個試圖凝聚意志。
怪物們開始騷動。表面的臉孔輪廓變化得更快，有些發出無聲的尖叫，有些開始崩潰，重新化爲粘稠的液體。
有效。但還不夠。
趙伶的力量在迅速消耗。手臂上的青黑色印記開始蔓延，帶來刺骨的疼痛。護身符的熱度已經降到很低的程度，符號的光芒幾乎看不見了。
他堅持着，一步一步向前走，走向樓梯間敞開的門。
他要找到源頭，結束這一切。
就在他即將走到門前時，一個熟悉的聲音在腦海中響起：
“停下！”
是周會計的聲音。不是通過耳朵聽到的，是直接傳入意識的警告。
“那是陷阱！它們在引你下去！下去就回不來了！”
趙伶停下腳步。樓梯間門後的黑暗深不見底，哼唱聲從深處傳來，帶着一種誘惑的旋律，仿佛在說：下來吧，下來就知道真相了，下來就能結束痛苦了……
“退回來！”周會計的聲音更加急促，“去三樓儲藏室！通風管道能到鍋爐房！那裏的核心節點需要加固！快！”
趙伶沒有猶豫。他相信周會計。
他停止哼唱，轉身就跑。
那些淤泥怪物愣了一下，然後發出無聲的咆哮，追了上來。
但它們的速度不快，形態也不穩定，在趙伶跑過的地方，牆上殘存的符文會發出最後的光芒，阻礙它們的行動。
趙伶沖過拐角，沖進醫生辦公區，找到儲藏室的門——門鎖着，但很老舊。他後退兩步，然後猛沖，用肩膀撞向門板。
門開了。
儲藏室裏堆滿了雜物：舊檔案箱，破損的醫療器械，廢棄的辦公家具。房間盡頭，天花板上有一個通風管道的檢修口，蓋板已經鏽蝕。
趙伶搬來一個箱子墊腳，撬開蓋板，爬了進去。
管道狹窄，布滿灰塵和蛛網。他只能匍匐前進，朝着周會計指示的方向——鍋爐房。
身後，儲藏室的門被撞開了。
淤泥怪物涌了進來，但它們體型太大，無法進入管道，只能在下面發出憤怒的、無聲的咆哮。
趙伶繼續爬行。
他知道，今夜的戰鬥還沒有結束。
而真正的戰場，可能在鍋爐房。
在那個病院能量系統的核心節點。
在那裏，周會計可能需要他的幫助。
而他也需要答案。
關於今夜的一切，關於那些噩夢，關於哼唱的源頭，關於第七病院地下究竟藏着什麼。
答案，可能就在前方。
【第十二章完，字數：4935】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