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憶如海嘯般席卷而來,沖垮了凱爾·詹森精心構築了三年的身份堤壩。
第一個閃回:無菌實驗室的金屬氣息刺入鼻腔。他穿着白大褂,手指在全息界面上飛快舞動,一行行優雅的代碼如瀑布般流瀉。旁邊站着年輕的莉娜,她的笑容明亮得能讓最陰鬱的雨天放晴。“凱爾,這太不可思議了!你的神經接口設計比現有技術快了整整三倍。”她的聲音裏充滿他曾經如此熟悉的欽佩與溫暖。
第二個閃回:深夜,他無意中闖入加密的服務器層。不是醫療數據,而是軍事合同、行爲修改協議、以及“記憶傀儡士兵”的測試視頻。視頻中,一個眼神空洞的男子在指令下毫不猶豫地……他猛地關閉了視頻,胃裏翻江倒海。普羅米修斯,盜火者,此刻在他看來,項目名稱成了一個殘酷的玩笑。
第三個閃回:他與馬爾科姆緊張的低語。不是在那間破舊的中間人辦公室,而是在項目基地的通風管道裏,兩人的臉被應急燈的綠光映得慘白。“他們發現了,凱爾。安全部正在來的路上。你必須走了,現在!”馬爾科姆,那時的安保主管,眼中不是對利益的算計,而是對朋友的擔憂。“但我不能——” “走!”馬爾科姆塞給他一個數據芯片,“你的逃生計劃,照做!忘記一切,我會找到你的!”
第四個閃回:他自己,坐在一台類似牙科手術椅的設備前,太陽穴貼着電極。屏幕上是復雜的腦部映射圖。他正在親手編寫記憶封存程序,手指因憤怒和絕望而微微顫抖。他特意保留了一些肌肉記憶和本能——他的黑客技能,他對危險的直覺——這是他能留給未來那個陌生自己的唯一武器。最後,他錄下了給艾拉的核心指令:“守護真相,直到我自願歸來。”
億萬碎片呼嘯着重組,不再是凱爾·詹森零散的夢境和既視感,而是伊萊亞斯·凱爾博士完整的人生。頭痛欲裂,卻又前所未有的清晰。他不是竊賊,他是歸來的流亡者。
轟!
脈沖槍的能量束撕裂了金屬門框,灼熱的氣浪夾雜着雨水的氣息撲面而來。黑影魚貫而入,戰術頭盔上的紅點激光在彌漫的煙塵中交錯,牢牢鎖定了他。
但蹲伏在椅子後的凱爾,眼神已然不同。驚惶被一種冰冷的、沉澱了三年的憤怒所取代。他不是那個只想着逃跑的黑客了。
“艾拉,”他的聲音平穩,帶着一種剛剛重新習得的權威,“啓動‘米諾陶’協議。”
“協議已啓動,凱爾博士。”
房間的四角,隱藏的發射器突然發出低沉的和鳴。一道無形的強力電磁脈沖以光速掃過整個空間。
刹那間,闖入的突擊隊員們裝備失靈。頭盔顯示器瘋狂閃爍後變暗,武器上的指示燈熄滅,通訊頻道裏只剩下刺耳的靜電噪音。訓練有素的隊伍出現了瞬間的混亂——科技依賴者驟然被剝奪利器後的本能遲疑。
就在這寶貴的兩秒內,凱爾動了。他不是沖向被炸開的門,而是翻身滾向房間內側。手指在地板上一塊看似無異的區域按特定順序連敲三下。
咔——
一塊地板悄無聲息地滑開,露出一個僅容一人通過的幽深洞口,冰冷的空氣從中涌出。這是他三年前爲自己預留的逃生之路。
“導航已就緒,路線同步至您的視覺界面。”艾拉的聲音直接在他腦海中響起。
一道清晰的藍色路徑圖覆蓋了他的增強現實視野。他沒有絲毫猶豫,縱身躍入黑暗。
下墜的過程短暫而失重,他落在一條柔軟的緩沖道上,隨即順着傾斜的管道急速滑行。身後,洞口迅速閉合,將上方傳來的驚怒喊叫和零星槍聲(顯然有些武器經過了抗脈沖處理)徹底隔絕。
滑行持續了約一分鍾,最終將他拋在一個潮溼冰冷的地面上。他喘息着爬起身,增強視覺自動調節,將絕對的黑暗轉化爲朦朧的灰綠色世界。這裏是一條廢棄的地下 utility 隧道,空氣沉悶,彌漫着鐵鏽、黴菌和停滯積水的味道。遠處傳來水滴規律的敲擊聲,更襯托出此地的寂靜。
他靠在冰冷粗糙的混凝土牆壁上,努力讓呼吸和心跳平復。身體的腎上腺素仍在飆升,與腦海中不斷翻涌的記憶碎片交織,形成一種奇異而眩暈的感官 overload。
他攤開雙手,看着它們。這雙曾經編寫出革命性神經接口代碼、又親手將自己記憶封印的手,這雙在過去三年裏撬開過無數鎖具、竊取過無數數據的手。一種強烈的疏離感攫住了他。伊萊亞斯·凱爾?凱爾·詹森?誰是真實的?或者兩者都是?
“艾拉,”他低聲說,聲音在空曠的隧道裏產生微弱的回音,“所有這一切……都是我計劃好的?”
“是的,博士。‘自主喚醒協議’是您設計的安全冗餘。當外部環境壓力達到特定閾值,且您主動接觸核心記憶載體(銀色驅動器)時,程序便會啓動。馬爾科姆先生的行爲很可能是觸發條件的一部分。”
“馬爾科姆……”凱爾(或者說,伊萊亞斯)咀嚼着這個名字。記憶中的摯友與幫手,與現實中那個將他引入險境的中間人形象劇烈沖突着。“他背叛了我?還是說……他的背叛也是計劃的一部分?”這想法令人不寒而栗。
“數據不足,無法準確判斷。但邏輯上存在這種可能性:他需要以合理的方式,引導您在不引起項目懷疑的情況下,重返安全屋並接觸記憶密鑰。”
凱爾苦笑。自己過去的心思縝密和近乎偏執的多疑,此刻讓他自己都感到心驚。
突然,他右臂肱二頭肌內側傳來一陣輕微的、幾乎難以察覺的灼熱感。增強視覺界面自動聚焦那個區域,發出淡淡的紅色警示框。
“警告:檢測到活躍的皮下追蹤信號源。信號強度正在增強。”
凱爾猛地卷起袖子,用手指按壓那片皮膚。在增強視覺的特定光譜模式下,一個極細微的凸起顯現出來,周圍皮膚下有幾乎看不見的微型電路紋路。下面那個模糊的條形碼和“普羅米修斯項目 - 07號單元”的字樣仿佛在灼燒他的眼睛。
“他們一直都能找到我?”一股寒意順着脊椎爬升。這三年的“自由”難道始終只是一個假象?一個被放長線釣大魚的實驗?
“信號此前處於休眠狀態,”艾拉分析道,“很可能在您插入記憶驅動器、完整恢復神經活動模式後,才被遠程激活。這是最合理的解釋。”
“能屏蔽它嗎?或者幹擾它?”
“可以嚐試短時局部電磁幹擾,但效果無法持久,且會暴露您已察覺被追蹤的事實。建議優先進行物理移除。”
物理移除。在這條肮髒廢棄的隧道裏?工具呢?醫療條件呢?
凱爾強迫自己冷靜。他快速檢索着剛剛恢復的記憶。伊萊亞斯·凱爾的知識庫正在與凱爾·詹森的本能融合。
“艾拉,調出我記憶中關於此型號植入物的結構圖。”
全息圖像瞬間在他眼前展開,詳細展示了植入物的尺寸、結構、能源核心以及與周圍神經組織的微小連接點。
“需要微型激光切割器,或者至少是高頻振動手術刀,以及局部麻醉和止血措施。”他喃喃自語,目光掃過陰暗的隧道。“這裏不可能有。”
“導航至最近的安全據點:‘老地方’,”艾拉提議,“該地點儲備有基本醫療和工具資源,且位於城市底層信號混亂區域,能有效幹擾追蹤精度,爲您爭取時間。”
“老地方……”又一個記憶浮出水面。那是他和馬爾科姆早年偷偷設立的一個據點,原本是爲了應對項目可能出現的意外事故,存放了一些應急物資。它位於城市最混亂、科技水平也最滯後的底層區域,巨大的工業管道、廢棄的地鐵線路和非法的信號幹擾塔林立,是躲避高科技追蹤的絕佳場所。
“路線。”他簡潔地命令。
藍色的路徑線再次在他的視野中亮起,指向隧道深處。
他深吸一口氣,壓下身體和精神的疲憊,開始沿着冰冷的隧道快速前進。腳步聲在空曠的環境中產生回響,每一步都讓他更加清晰地意識到:追獵已經開始,而他不再是獵物,至少,不完全是。
隧道系統錯綜復雜,如同地下迷宮。但有了艾拉的導航和伊萊亞斯逐漸蘇醒的方向感,他行進得很快。途中,他經過一些流浪者的簡陋棲身之所,廢棄的篝火堆,斑駁牆面上塗鴉着扭曲的符號和幫派標記。底層區域的居民對他這個行色匆匆、穿着合成皮革外套的陌生人投來警惕或漠然的目光,但沒人上前打擾。
大約一小時後,他根據導航指示,爬上一段鏽蝕的鐵梯,推開一個沉重的、幾乎與牆壁融爲一體的金屬格柵,進入了所謂的“老地方”。
這裏更像是一個廢棄的泵站控制室。空間不大,布滿灰塵和蛛網。空氣中有濃重的機油和金屬鏽蝕味。一些老舊的儀表盤和控制台早已失靈,屏幕漆黑破裂。但角落裏一個厚重的金屬儲物櫃吸引了他的目光。
他走過去,手指摸到櫃門上一個不起眼的凹陷處。記憶指引着他按下特定的順序。咔噠一聲,生物鎖識別了他指尖殘留的、三年前的舊皮膚細胞樣本(這是他特意設計的冗餘解鎖方式),櫃門彈開。
櫃子裏東西不多但至關重要:一套封裝好的無菌手術工具包,包括高頻振動刀;幾支一次性注射器和小瓶裝的局部麻醉劑、止血凝膠;一套幹淨的衣服;幾塊高能量壓縮食物棒;還有一把保養良好、型號較老但威力不小的磁力手槍,以及幾個備用彈匣。
凱爾拿出手術工具和藥品,靠在積灰的控制台上,卷起袖子。增強視覺將植入物的精確位置和深度投射在他的皮膚上,形成一個清晰的紅色標記。
沒有猶豫。他給自己注射了麻醉劑,等待片刻後,拿起振動刀。刀刃發出幾乎聽不見的高頻嗡鳴。
他的手很穩。伊萊亞斯的專業知識告訴他該怎麼做,凱爾·詹森的經歷則賦予他面對疼痛和進行非常規操作的冷靜。
刀刃精準地劃開皮膚,鮮血滲出。他熟練地用止血棉處理,擴大切口,露出那個微小但不應存在的金屬物。它嵌在肌肉組織裏,連接着細微的神經束。小心地分離,切斷連接……
幾分鍾後,那個沾着血絲的微型追蹤器被扔在地上,被他一腳碾得粉碎。
他快速清理傷口,敷上止血凝膠和再生繃帶。疼痛被麻醉劑壓制着,只傳來隱約的鈍痛。
做完這一切,他長長地吐出一口氣,靠在櫃子上,感到一陣虛脫。身體上的,更是精神上的。
他活了下來,找到了一個暫時的避難所,擺脫了最直接的追蹤。但問題遠未結束。
馬爾科姆的真實角色?莉娜現在怎麼樣了?普羅米修斯項目到底進展到了何種可怕的地步?誰才是真正下令追捕他的人?那個銀色驅動器裏的記憶似乎仍有一些區域籠罩在迷霧中,像是仍有更高權限的鎖未曾打開。
還有艾拉。這個由他創造、守護他記憶、此刻似乎是他唯一夥伴的AI。它的最終協議是什麼?它真的僅僅是一個程序嗎?
凱爾·詹森的習慣讓他警惕地審視着四周,評估着這個安全屋的防御能力。伊萊亞斯·凱爾的記憶則讓他的大腦飛速運轉,試圖從紛亂的信息中拼湊出真相的全貌。
他從儲物櫃裏拿出那把手槍,熟練地檢查槍械狀態,裝上彈匣。冰冷的金屬觸感帶來一絲奇異的安慰。
他不再是獵物,但也尚未完全成爲獵人。他站在一個模糊的界限上,記憶的邊緣。
而他知道,外面的世界,那些追捕他的人絕不會因爲失去一個信號而放棄。07號單元,普羅米修斯項目的叛逃者,如今 fully awake and dangerous,對他們而言,是必須回收或銷毀的最高優先級資產。
風暴,才剛剛開始。
他拿起一塊壓縮食物棒,咬了一口,目光落在破碎屏幕中映出的、自己那雙既熟悉又陌生的眼睛。
“好了,艾拉,”他輕聲說,聲音在廢棄的泵站裏顯得格外清晰,“告訴我們,接下來該怎麼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