薩彥嶺的這一夜,漫長得仿佛沒有盡頭。
馬場內一片混亂,元音醫女面色蒼白地穿梭在病馬之間。
"快!按住風府穴!"她厲聲喝道,手腕猛地一抬,銀針如雨點般落下,施展着極耗心神的"封脈止痙"針法,每一針都在與閻王搶命。
片刻,口吐白沫、四肢抽搐的戰馬終於停止痙攣。
然而倒下的馬實在太多,剛穩住這一匹,身後又傳來老馬倌絕望的哭喊:"醫女大人!這匹也不行了!"
她腳下一軟,險些栽倒。一個時辰不間斷的救治早耗盡了她的氣力,汗水順着鬢角淌下。
“師父!”宮琅玥急忙去扶。
“別管我……”元音虛弱卻堅定地推開她,“救馬要緊……”
不遠處,謝律真面色鐵青,眼見病情失控,他當機立斷,做了最壞的打算。
“巴圖!”他抬手指向上風口,“帶人將所有未見病症的戰馬轉移到高地!哪怕只剩一匹,也要給烏梁海留下火種!”
“是!”
就在這令人窒息的絕望中,宮琅玥凝視着那些服藥後反而惡化的戰馬,腦中某根弦忽然崩斷。
不對!若是尋常痢疾,即便藥不對症,也不該惡化得如此迅猛,更不該出現“藥到反噬”的怪相。
除非——毒素根本沒排出去,反而被止瀉藥生生鎖在了五髒六腑裏!
她心頭一凜,猛地轉身,一把攥住了正在搬運草料的赫倫。
“赫倫大人!幫我一把!"她聲音急切。
赫倫按住馬,宮琅玥發現牙齒一圈黑線,又翻開馬眼眼瞼,眼白處布滿了細密的出血點,這正是火毒攻心的確症!
這哪裏是什麼痢疾!這分明是她在《相馬經》中曾讀過的“鎖喉毒”之相!
"快去稟報殿下!這不是馬瘟,是中毒!必須立刻催吐!皂莢水、生豆油都行!剛才灌下去的那些藥,一口都不能留在肚子裏!再拖下去,這些馬的腸子都要被活活燒穿了!”
赫倫大驚失色,當即施展輕功疾馳而去:“殿下!情況有變!”
宮琅玥跌跌撞撞沖到元音身邊:“師父!停針!是中毒!我看過了,牙齦黑線,舌根紫脹!這是有人下了猛毒僞裝痢疾,止瀉藥反而成了催命符!”
元音行醫二十餘載,先前只是被接踵而至的表症擾亂了心神,此刻被宮琅玥一語點破關竅,腦海中霎時一片清明。
“燥烈之毒,假作泄瀉……”
她立即俯身抓起嘔吐物,指尖捻起其中的白色結晶一嗅,臉色驟變:
“是芒硝!還是提純過的高精鹽芒硝……裏面混了巴豆油!”
她駭然看向宮琅玥:“芒硝過量即毒,佐以巴豆,簡直是火上澆油!難怪赤石脂灌下去,止瀉無法排毒,反而堵死了生路!”
……
一聽到“中毒”二字,謝律真眼底寒芒乍現。
水源與草料既無問題,那唯一能讓所有戰馬同時中毒的,就只剩下它們每日必舔的東西!
“這些日子,馬是不是比往常更愛喝水?”他厲聲喝問身邊的馬倌。
“正是!”老馬倌連連點頭,“飲完水就去舔鹽,舔完又急着喝水,接着就開始拉稀……”
謝律真大步跨到料槽前,抓起一塊青鹽磚狠狠摔在地上。
“啪!”
鹽塊碎裂,在火光下透出一層刺眼的白光。
“好手段,當真是好手段。”
他怒極反笑,周身殺氣凜然:“以鹽引渴,借水催瀉,環環相扣,這是要讓我烏梁海的戰馬活活拉死!”
“赫倫!”他暴喝一聲。
“屬下在!”赫倫應聲而出,“狼影衛已封鎖全場。方才擒下試圖焚毀庫房賬冊的副管事耶力,另有數名形跡可疑的雜役,已盡數收押!”
“好!留口氣,本王要活剮了他們!”
此時並非清算之時,救馬如救火。
元音當機立斷:“既是芒硝巴豆,須以黑豆甘草湯中和!佐以蛋清護胃,再灌淡鹽糖水防脫力!”
“立刻起鍋!”謝律真揚聲喝令,“所有部民,將家中禽蛋、鹽、糖盡數取來!”
軍令如山,死寂的馬場瞬間被重新點燃。
大鍋架起,爐火通紅。有人添柴,有人舀藥,有人死死按住馬頭灌喂,有人依着宮琅玥的示範,揉按馬腹助其吐瀉。
謝律真與宮琅玥並肩而立。一個運籌調度,將人手分派得滴水不漏;一個穿梭馬群,施針喂藥,將救命的藥汁源源不斷送進馬腹。
這一夜,人聲馬嘶,火光如晝。
不知過了多久,當最後一桶藥汁見底,喧囂終於歸於死寂。
抽搐止了,哀鳴歇了。數千匹戰馬仿佛耗盡了所有生機,盡數癱軟在地,闔眼無聲,只剩胸口微弱的起伏。
黎明前的黑暗,最是熬人。
所有人都已力竭,無論是尊貴的察罕王,還是尋常牧民,此刻都一般無二地癱坐在泥地裏。
天地間靜得可怕,只餘遠處葉尼塞河浮冰相撞的沉悶回響,格外蒼涼。
謝律真背靠草垛,長腿隨意曲起,沾滿污泥的皮甲敞開着。
天邊殘月勾勒出他堅毅疲憊的側影,一夜生出的青色胡茬,平添幾分粗礪。
他嘴唇微動,似在默誦古老的祝文。
宮琅玥裹着髒污的羊皮襖,蜷縮在他身側的陰影裏,心一直吊在嗓子眼。
“卓瑪……”她嗓子幹啞,輕如耳語,“它們……是睡着了嗎?”
靠在她肩頭的卓瑪眼圈紅腫,鼻尖一酸:“但願……只是睡着了。”
時間仿佛凝固。
終於,東方天際裂開一道口子,瑰麗的金紅鑽出雲層,將第一縷晨光灑向這片飽經摧折的大地。
光束穿透晨霧,恰好落在馬群中央那匹通體如墨的“馬王”身上。
“呼嚕嚕——”
一聲粗重的響鼻,突兀地劃破了死寂。
只見那馬王耳尖一抖,龐大的身軀隨之震顫,四蹄發力,竟緩緩站了起來!它奮力甩動長鬃,昂首向着初升的旭日,發出了一聲嘹亮高亢的長嘶!
“希律律——”
這一聲,如同吹響了生命的號角。
緊接着,一匹,兩匹,十匹,百匹……那些原本癱軟在地的戰馬,像是被喚醒的勇士,一匹接一匹地掙扎着站起。雖步履踉蹌,身姿卻無比堅定!
死寂的馬場瞬間沸騰。
“站起來了!都站起來了!” “活了!我的馬活了!”
壓抑整夜的情緒轟然決堤。老牧民相擁而泣,年輕士兵將帽子拋向天空,忘情嘶吼:“天佑烏梁海!天佑察罕王!”
宮琅玥只覺熱血上涌,眼淚不受控制地奪眶而出。
“殿下!殿下你看!”
她忘乎所以,一把抓住謝律真的胳膊用力搖晃,指着那些站起的戰馬,又哭又笑:“活了!它們都活過來了!”
謝律真被她搖得身形微晃。
他垂眸,看着這個滿臉泥污、笑容卻比朝霞更明媚的小丫頭,緊繃了一夜的唇角終於鬆弛,化開一抹近乎縱容的溫柔笑意。
“看見了,本王看見了。”
他任由她像只八爪魚般掛在自己手臂上撒野,甚至還有心打趣:“馬才剛站穩,你倒比它們還歡騰,要不你也上去跑兩圈?”
宮琅玥動作一僵。
她這才驚覺,自己竟在衆目睽睽之下,死死抱着他的胳膊。
“啊——”
她臉“唰”地紅透,觸電般退開半步,訥訥道:“奴婢……一時忘形,失禮了。”
謝律真瞧着她這副羞窘模樣,心情更見暢快,正想再擠兌兩句,卻見周圍喧鬧的人群忽然安靜下來。
馬場一隅,牧民們自發讓開一條道。
女人們捧着木碗,孩子們托着藍色的哈達,踩着沾滿晨露的草地,一步一步,莊重地向他們走來。
碗中白氣氤氳,那是烏梁海特有的“蘇台切”——滾燙的酥油茶,最能暖身驅寒。
“察罕王殿下!醫女大人!”
一位白發蒼蒼的老阿媽走到最前,雙手將碗舉過頭頂,隨後撲通一聲跪倒,鄭重地行了個五體投地的大禮。
緊接着,身後黑壓壓的牧民齊刷刷跪倒一片。
“謝殿下救命之恩!謝醫女再生之德!”
這救下的不僅是馬,更是整個部落的生計與命脈。
謝律真神色一肅,斂去笑意,快步上前扶起老阿媽。他接過那碗滾燙的酥油茶,仰頭一飲而盡,清朗的聲音傳遍四方:
“都起來!都是自家的父老鄉親,不必行此大禮!”
另一邊,元音醫女看着這一幕,蒼白的臉上浮起欣慰的笑意。然而,身子再也撐不住,腳下一個踉蹌。
“師父!”
宮琅玥眼疾手快,一把攙住了她。
謝律真立即下令:“來人,送元音醫女回帳歇息,仔細照看!”
元音卻仍不放心,眼神執拗地望向馬群:“馬還需觀察……”
“師父放心。後續的藥方我都記下了,我來守着它們!”
元音望着她那雙熠熠生輝的眼睛,終於安心地點了點頭。
宮琅玥轉身奔向馬群,肩頭的藍色哈達隨風飛揚,襯得她笑靨如花。
謝律真凝望着那抹靈動的身影,心頭微動。他從未見過這般女子,纖瘦軀殼下竟藏着無窮力量,讓身處危局的他,竟生出一種莫名的心安。
此刻,朝陽躍出地平線。數千戰馬齊聲嘶鳴,與遠處葉尼塞河的轟響交織,匯成一曲震撼天地的生命樂章。
將士們熱血沸騰,不知誰高呼一聲“狼王威武”,衆人一擁而上,不由分說將謝律真高高拋向半空!
“察罕王萬歲!”
“烏梁海萬歲!”
身體騰空的刹那,謝律真仰面望向湛藍蒼穹。
餘光裏,他瞥見下方無數狂熱忠誠的笑臉,還有那個人群中拼命踮起腳尖、仰頭張望的小小身影。
他忽然放聲大笑,豪邁的笑聲順着烈風席卷開去,直貫雲霄。
這是他的土地,他的子民。
而他,守住了這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