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車在第二天清晨抵達老家的小縣城。
空氣裏有股燒煤球和泥土混合的味道,難聞,但讓我心安。
我沒告訴任何人我回來了,拖着空空蕩-的身體回到我出嫁前的老屋。院子裏的石榴樹比我走的時候又粗了一圈,只是現在是冬天,只剩下光禿禿的枝椏。
屋子是我妹妹陳敏在打理,她嫁在鄰村,每周會過來打掃一次。我用鑰匙打開門,一股熟悉的、帶着點灰塵的樟木味撲面而來。
我沒開燈,就在堂屋的舊木椅上坐下,從天亮坐到天黑。
我什麼都沒想,腦子是空的。縫紉機踩了二十年,每天都在計算尺寸,計較分毫,我太累了。現在,我什麼都不想算了。
直到肚子餓得咕咕叫,我才像個活人一樣動了動。
我打開手機,幾十個未接來電,全是張偉的。微信上,他申請重新添加好友的請求刷了屏,驗證消息從最開始的憤怒質問,變成了後來的慌亂。
“媽,你到底在哪?”
“你接電話啊!”
“我錯了行不行,你先回來,我們好好談。”
“珊珊說她不是那個意思,她就是說話直,你別跟她計較。”
我看着這些文字,心裏一點波瀾都沒有。哀莫大於心死,大概就是這種感覺。我的心,在張偉默許林珊珊羞辱我,甚至還爲她辯解的那一刻,就已經死了。
我劃掉所有通知,點開銀行APP。
數字安靜地躺在那裏:3,201,542.78元。
後面的零頭,是這個月的利息。
我看着這串數字,這是我前半生的總結。我曾經以爲,它的唯一歸宿,就是變成我兒子名下房產證上的磚瓦。
現在,我覺得這個想法很可笑。
我劃開通訊錄,找到我妹妹陳敏的電話,撥了過去。
電話響了三聲就接了。
“喂,姐?”陳敏的聲音帶着剛睡醒的沙啞。
“小敏,是我。”我的聲音也幹得厲害。
“姐!你這聲音怎麼了?出什麼事了?”陳敏一下就驚醒了。
我靠在冰冷的牆上,把昨天在售樓處發生的事情,一字不漏地,用最平靜的語氣復述了一遍。
我說得很慢,很清晰,就像在說別人的故事。
電話那頭,陳敏的呼吸越來越重。等我說完,她那邊沉默了足足半分鍾,然後,是一聲壓抑不住的怒罵。
“那個小畜生!還有那個女的,她算個什麼東西!她也配!”陳敏氣得聲音都在抖,“姐,你等着,我明天就去城裏,我撕了她的嘴!”
“不用。”我打斷她,“小敏,我打電話給你,不是讓你去吵架的。”
“那你想幹嘛?姐,你可別想不開!爲了那種人不值得!”
“我沒想不開。”我看着手機屏幕上的銀行餘額,一字一頓地說,“我就是想問問你,我們縣裏,哪個律師打官司最厲害?”
陳敏愣住了,“律師?姐,你要告他們?”
“不。”我呼出一口氣,感覺胸口那塊堵了整整一天的大石頭,終於鬆動了一點,“我要立個東西。”
“立什麼?”
“一個基金。”我說,“用我的錢,以我的名義,成立一個助學基金。專門資助我們縣裏那些考上大學但家裏窮,讀不起書的女孩子。”
電話那頭又一次陷入了死寂。
過了很久,陳敏才用一種近乎夢囈的聲音問:“姐……你……你沒發燒吧?那可是三百多萬!你一輩子的心血!”
“我清醒得很。”我走到窗邊,推開窗戶,外面冰涼的空氣涌進來,讓我混沌的腦袋徹底清晰,“我辛辛苦苦掙的錢,給一個看不起我、還要規訓我的外人,去住市中心的大房子,然後把我一腳踢開?”
“我憑什麼?”
“我把錢給那些素不相識的女娃,她們以後出息了,逢年過節,或許還會記得有個叫陳蘭的阿姨幫過她們一把。我把錢給我那個好兒子,他只會覺得理所當然,還嫌我這個當媽的礙手礙腳,沒有邊界感。”
“小敏,你說,哪個劃算?”
陳敏不說話了。我能聽到她在那邊壓抑的哭聲。
她哭,我卻沒哭。
我的眼淚,好像在昨天就已經流幹了。
“姐,”陳敏的聲音帶着濃重的鼻音,但無比堅定,“我支持你。我們縣裏最好的律師姓王,我明天一早就帶你去找他。這錢是你的,你想怎麼花,就怎麼花!天王老子來了也管不着!”
掛了電話,我感覺身上重新有了力氣。
我打開燈,昏黃的燈光照亮了這間老屋。我找到廚房,給自己下了一碗面條,放了兩個荷包蛋。
吃完面,我把碗洗幹淨。
然後,我把張偉的手機號,也拉進了黑名單。
做完這一切,我躺在老家的硬板床上,二十年來,第一次睡得那麼踏實。
從今往後,我只爲自己活。